婉兒喝出“宋之悌”的名字的時候,小蓉要被嚇死了。
現在已經夠亂的了,日子已經夠艱難的了,娘子還要亂來?就不怕再被那起子小人攥了話柄拿捏住嗎?
婉兒顯然是不怕的。
在小蓉的眼裡,婉兒簡直歇斯底裡得讓她覺得陌生而可怕。
為什麽不靜待時機,等著太后回心轉意呢?
之前不是一直這樣的嗎?
婉兒的喝聲剛落,門外便響起了宋之悌中氣十足的回音:“在!”
婉兒的嘴角浮起一抹轉瞬即逝的淺笑。
她並不管小蓉驚掉下巴的反應,徑自快步到門前,打開房門。
門外,宋之悌高壯的身形仍保持著躬身而揖的姿勢。
即使之前在婉兒的視線之外,他對婉兒的恭敬禮數都不差分毫。
婉兒隔著一扇門,看著宋之悌。
“我要入宮。你可願為我開道?”婉兒正色問道。
“屬下願意!”宋之悌大聲回答,毫無猶豫。
婉兒暗自點頭。
“你要清楚,我現在是戴罪之身。”婉兒又道。
“屬下甘願為上官娘子驅馳!”宋之悌決然應道。
婉兒微笑:“宋之悌,你都不問問我入宮做什麽嗎?”
“不必問,只要上官娘子吩咐!”
紫宸殿。
絲竹聲聲之中,胡琴、琵琶的音調摻雜其中,交織成一支格外纏.綿綺靡的曲子。
大殿當中,三名胡裝打扮的豔美女子,輕舒手臂,高伸纖足,和著勾魂的曲子,曼扭腰肢,眼風睇轉,無限的風情皆在舉手投足之間。
她們的每一個動作,無不是為了迎合高坐在正位上的武曌。
武曌初時還正襟坐著,看著看著,神情便有些松懈,疏懶地倚靠在了椅圈內。
她的身後兩側,各有一名絕色女子。
年紀都很輕,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深目高鼻,膚白若雪,穿著的卻是中原服飾。
她們極懾服於武曌的氣勢,低眉順眼地跽坐兩旁
當看到武曌的身體懶散地倚靠在椅圈上的時候,兩個絕色女子忙跪步上前,分別在兩邊拿捏著力度,輕輕按摩武曌的肩膀、後背。
陌生的、過於濃鬱的香味侵入鼻端,害得武曌皺了皺眉。
這兩個女子,和下面跳舞的那三個,都是西域進獻的,又特意被千金公主奉給太后的。
身為高祖皇帝最小的女兒,論輩分武曌還是她的侄媳婦,卻腆著臉絲毫不覺羞恥地稱武曌為“阿娘”,還說這幾個知情識趣的西域女子,是她“特意孝敬阿娘”的。
武曌當時心內冷嗤一聲——
同樣是宗室,相比起來,她倒更欣賞鬧事的那起子人。
不過,千金公主自有千金公主的用處,比如可以用來籠絡人心。
她樂意叫阿娘就叫去唄,反正被叫的人又不會少塊肉。
宗室裡的人,若多幾個這樣的,何愁李唐江山不早早易主?
這樣想著,武曌便收了幾個胡姬,更像模像樣地和她們在紫宸殿裡鬧騰了起來。
外間傳說幾名胡姬成了太后駕前的新貴,千金公主在府裡樂得拍手。
一紙檄文,則從遙遠的揚州,飛到了京城。
既然那些事都能想出法子應對,眼下胡姬身上過於濃鬱的粉香,又有什麽忍耐不了的?
武曌心道。
可是,為什麽,明明聞著那麽香得衝鼻的氣味,心裡面更空落落了呢?
殿外突然傳來分明的爭執聲,聲音大得連殿內的絲竹聲都壓不下去。
武曌心生異樣,剛要迫不及待地起身觀望,突然“喀啦啦”——
大殿的門被從外面打開來。
一抹纖細的、清麗的、無比熟悉的身影,逆著陽光,站在那裡。
仿佛傲視天下一般,看著殿內的一切。
兩名在武曌身後為她捶背捏肩的胡姬乍見變故,一時之間忘記了動作。
而大殿中間三名跳舞的胡姬,更沒想到會有人膽敢這樣大喇喇地推開紫宸殿的殿門。
上面坐著的那位大唐的太后,傳聞中不是極厲害的嗎?
她們當初被自家的使節叮囑過多次,在這位大唐太后的面前,要恭順到十二分,否則萬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別說她們的家人,就是她們的國都危矣。
可是現在,這個衣衫單薄、纖纖弱質的年輕女子是誰?
就算她姿容十分的出眾,就算她氣質十分的脫俗,又是誰給的她天大的膽子,這樣無視紫宸殿是怎樣的所在,徑直橫穿,將殿內的舞姬、兩側的樂工、侍立的宮人,甚至上面明顯被駭住的大唐的太后,都視若無物?
婉兒突然的出現,突然一言不發地橫穿大殿,震懾了所有人。
一時之間,彈琴的忘記了撥弦,弄簫的忘了鼓音,鳴鍾的手裡的鍾錘遲遲忘了敲擊。
伴奏的音樂斷了、亂了,三名舞姬也亂了陣腳——
婉兒的橫衝,衝亂了她們的隊形;婉兒周身散發著的迫人的氣勢,讓她們甚至不敢直視她,遑論伸展雙臂繼續跳舞,以至於擋了婉兒的路了。
就這樣,綺靡的場面變成了雜亂無章。
整個大殿裡,除了昂首走自己的路的婉兒,所有人的章法都亂了,心也都亂了。
包括高高在上的武曌。
別人的心亂,是因為意外、詫異、震驚,武曌的心亂,卻是無法言說清楚的滋味。
武曌怔怔地看著婉兒一步一步向自己走過來。
她的臉色變了幾變,心情也變了幾變。
直到最後,那種複雜的心情,竟奇異地在她的臉上凝固成了一抹似笑非笑。
婉兒沒有笑臉,全程沒有笑臉。
哪怕,從進入大殿的時刻起,她的雙眼,就隻盯著武曌。
她看到了武曌臉上的每一分變化,看到了武曌最後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婉兒眼底的冷意更甚。
婉兒在距離武曌一丈遠的地方停下。
兩個人之間,還隔著一張書案。
書案上擺著的,不是婉兒熟悉的筆墨奏折等物,而是滿滿當當的美酒佳肴。
這人竟已經開始習慣於奢靡享受了?
婉兒冷哼,眼睛掃過武曌身後的兩名胡姬。
曾經武曌看奏折的時候,婉兒便陪坐在那裡。偶爾,武曌會與她交流心得,還會把朝中的趣事和奏折裡有意思的地方,分享給她聽。
現在,那裡卻被別人佔據了。
那兩名胡姬,自婉兒徐徐走來的時候起,便緊張起來。
此時被婉兒的目光掃過,登時心生驚恐,自慚形穢,兩具豔美的身體萎頓了下去,臉伏在地。
婉兒呵了一聲,帶著冷意,似乎在嗤笑“不過如此”。
武曌看著婉兒,眼神欣賞。
氣勢十足、儼然興師問罪的婉兒,更讓她著迷。
武曌於是賞臉地站起身來,手一揮,便揮退了殿內的所有閑雜人等。
一陣窸窸窣窣的衣袂響動之後,偌大的紫宸殿內只有她們兩個人了。
婉兒明顯睡眠不足的臉,以及似乎瘦了一圈的身體,讓武曌蹙眉。
她還是忍不住繞過書案,走向婉兒。
武曌的手,慣性地伸向婉兒:“怎……”
隻來得及說一個字,就被婉兒不客氣地閃躲開。
武曌手摸了個空,僵在半空中,臉上閃過微慍。
婉兒無懼無畏地迎上她的目光,幾乎是一字一頓道:“事不過三。”
武曌怔住,想了想之後,方明白婉兒說的是什麽意思——
靜安宮中是第一次,京郊別院是第二次,這次是第三次。
這已經是她第三次放逐婉兒。
第一次、第二次她事後纏著婉兒、半是粘半是哄的讓婉兒不再糾結舊事,甚至還讓兩個人的感情更近了一步。
而這一次……
武曌冷下臉去:“你焉知這一次不是真的?”
焉知這一次不是真的要處置你?
婉兒冷笑:“揚州徐敬業之亂是真的?博州李衝矯詔造反是真的?還是駱賓王的那紙檄文是真的?”
“你說什麽!”武曌徹底被駭住了。
短短幾日,短短幾日!
連京中的朝臣們還都不盡知的事,婉兒一個被幽禁在京郊的人,是如何知道的?!
“我說什麽?我說什麽,太后當真不明白嗎?”婉兒輕嗤。
武曌臉色泛白,像是不認識婉兒似的上下打量著她。
婉兒由著她看,自嘲道:“太后知道的我知道,太后不知道的我也知道……這樁事,太后難道不該是在召見了我阿娘以及秦鳴鶴秦大人之後,便該知曉了嗎?”
武曌的臉色極難看起來,嘴唇微顫,見鬼了般的眼神緊盯著婉兒。
因為眼前人全然是婉兒的模樣,她才強撐著沒有出於本能地後退半步。
婉兒觀她反應,心中苦澀。
“我幼年的時候,太后不是有所懷疑嗎?太后不是曾懷疑我不是上官婉兒嗎?”她問著武曌,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武曌抽氣,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你是……”
“我不是!”婉兒搶白了她。
婉兒忽然朝武曌邁了兩步,直逼過來。
武曌繃緊了身體,下頜微揚,喉間分明可見地滾動著。
因為緊張,還是因為恐懼?
婉兒淒然地想。
但是她到底是沒有後退……
婉兒又想。
輕輕晃了晃腦袋,揮去突生的柔情。
婉兒已經站在了武曌的面前。
因為身高的原因,她需要稍稍仰視著武曌。
但這並不妨礙她,說出讓武曌頓覺心驚的話——
“我不過就是一個借屍還魂的孤魂野鬼。太后難道不應該以邪祟惡鬼之由,處置了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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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就問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