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宮殿內,只剩下了鄭氏和婉兒母女兩個。
除了她們兩個,便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俯視著她們的武皇后了。
殿內的內監、宮女都被遣走了,靜寂得可怕。
此情此景,婉兒不得不佩服眼前這位武皇后果非常人——
這要是換做任何一個深宮貴人,都會留下幾個內監侍奉著,防備鄭氏母女突然發難吧?
武皇后的膽量,果然不俗。
婉兒心內感慨著,表面上卻畢恭畢敬地拜伏在地。
她感覺到武皇后的目光,冷颼颼地落在她的脊背上,仿佛要將她的脊背穿透,好看清楚她的心似的。
有那麽一瞬間,婉兒陡生一股子異樣的感覺:相較鄭氏這個成年人,武皇后好像更關注的,是她?
可是她,還是個孩子啊!
雖然這個孩子的外表之內,存著的,是已經活了三十二年的靈魂。
三十二年……這是時空中,此刻的武皇后,看起來也不過三十余歲?
婉兒不敢確定。
她更無從得知武皇后的年紀。
若婉兒知道些武皇后的經歷,或許還能推斷得出她的年紀。
史書上曾經記載,這位武皇后精擅化妝。那麽,這張看起來頗為年輕的臉,是不是化出來的?
然後,婉兒便做了一件,她後來每每想起,都覺心有余悸的事——
她竟鬼使神差地抬起頭來,看向了武皇后的臉。
武皇后居於高處,婉兒想看她是否妝容厚重倒沒來得及看清,反因為武皇后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驚悸住了。
武皇后也在盯著她的臉看!
婉兒本能地一個哆嗦,趕緊低下頭去,一張白皙小臉兒埋入了塵埃中。
後來她回想當時光景,覺得自己當時,真的很像是一隻正在心裡默念著“她看不到我!她看不到我!”的,鴕鳥。
從婉兒抬頭到低頭,前後不過幾息的時間,鄭氏揪著一顆心跪在旁邊,並無所覺。
與婉兒相比,鄭氏的心裡,才是真正的一團亂麻。
她想的,是如何保護婉兒安然。
哪怕是讓她搭上自己的命,她也是樂意的。
武皇后終於肯對她們屈尊開口了。
她慢悠悠地在圈椅上坐下,嘴角噙著一絲嘲諷的笑意,不疾不徐地開口:“能讓宮裡這麽多人為你奔走,當真不尋常啊!”
婉兒聽得脊背發緊。
武皇后的語氣分毫不見急躁,可婉兒卻聽出了其中的危險意味——
能牽動了宮中這麽多勢力的,絕不是一個小小女童可以做到;那麽,也只有上官家的影響了。
想到上官家的結局,婉兒艱難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她因為緊張,喉嚨乾.澀得很。
武皇后此言一出,婉兒尚不知該如何反應,旁邊的鄭氏則沒命地叩起頭來。
她嘴裡面不停地說著求饒的話,卑躬屈膝地向武皇后討饒,求武皇后開恩留下婉兒的性命……
婉兒聽得暗自皺眉。
她明白鄭氏的拳拳愛女之心,也不由得為之感動。但是,理智地講,鄭氏這麽做,其實未必會打動武皇后。
如武皇后這種,為了權力連親情都渾然不放在眼裡的女人,一個落魄的可憐的女人為自己可憐的女兒討饒求活命,會打動武皇后的心嗎?
婉兒在心裡搖了搖頭。
與其相信武皇后的悲憫之心,倒不如相信武皇后對於利益的權衡在意。
武皇后顯然被鄭氏的討饒聲,攪得不耐煩了。
婉兒猶記得武皇后之前對太平公主說的“宮學”之事。雖然不大確實,但那件事八成是針對自己的。
婉兒於是壯了壯膽子,在武皇后失去最後的耐心之前,忽然大聲開口了——
“妾願侍奉皇后娘娘,以彰顯皇后娘娘之懿德!”
清亮的童音,說著大人才會說的話,回響在大殿之中。
將武皇后和鄭氏都聽怔住了。
鄭氏愕然,像不認識似的,擰頭去看自己的女兒。
武皇后的眸底劃過不可思議。
她的第一反應,便是側過臉去看鄭氏。
當看到鄭氏絕非作偽的詫異神情的時候,武皇后眼中的不可思議更甚,還有幾分感興趣的意思。
“你說什麽?”武皇后故意繃著臉,聲音冷幽幽地質問婉兒。
婉兒穩了穩神,在心裡面無數次地告訴自己莫慌莫慌。
她大著膽子,仰起小臉兒,認真地看著武皇后,繼而拜道:“皇后娘娘之前說,妾不知學問,那就請皇后娘娘施恩,允許妾入宮學習學……若假以時日妾沒有分毫進步,皇后娘娘再懲罰妾不遲!”
她這番話說的可謂狡猾:讀書學習怎麽可能一點兒進步沒有?就算將來在武皇后的眼裡她沒有進步,也只是“懲罰”而已,決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而且,以武皇后之位尊之繁忙,怎麽有空來親自考較她?
武皇后自然聽出了她言語中的小心思,嘴角浮上了幾絲明顯的笑紋。
“你一個小小的官奴,還妄想著讓本宮考較你?嗯?”武皇后拋出問題,仿佛特意要看婉兒怎麽回答。
婉兒早有準備,又叩首道:“皇后娘娘尊如皓月,妾不敢高攀。但妾之存在,於皇后娘娘而言,卻是十足的有用!”
她一個穿越人士,一番半文半白著實說得不倫不類,不過這倒應合了她孩童的身份。
“哦?”武皇后聽得笑了笑,“你一個小小孩童,知道什麽叫‘尊如皓月’?”
婉兒聽她如此問,就知道自己入宮學習,從而保住性命的事兒八.九不離十了。
婉兒於是道:“天上至明至亮,莫過於太陽、月亮。陛下是太陽,普照萬民;皇后娘娘便是月亮,眾星捧月。”
她一邊這麽說著,心裡面一邊對自己的地理老師說對不起。
武皇后肯定不知道月亮是靠太陽光才能發亮的吧?
知道的話,她這條小命,也就交待了。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武皇后聽了婉兒這兩句恭維,心情很好。
不過她城府極深,斷不會因為一個小小女孩的童言童語而如何的。
“你說你的存在,於本宮而言,是十足的有用?說來聽聽。”武皇后道。
她的語氣,像是在對著一個成年人的語氣。這種不自覺的重視,她自己都未意識到。
這個問題的答案,婉兒也是早想好了的。
“妾是上官儀的孫女,上官儀是娘娘不喜歡的人。娘娘若能待妾好些,在旁人看來,娘娘便是包容大度,世人都會感念於娘娘的容人之量,那些飽學之士也會擁護娘娘,甘心為娘娘所驅使!”
鄭氏聽著婉兒居然將祖父的名諱這般說出來,心裡面很覺不舒服,皺起了眉頭。
武皇后卻是很樂意聽到婉兒這般表述的。
她實在想不到這麽一個小姑娘,還能剖析出這麽一番利害關系來。
明顯不是鄭氏教的,那麽會是徐氏教的嗎?
武皇后緊接著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徐婕妤的脾氣,她是了解的。
若這些話,都是這個小小女孩兒自己想出來的……
那可堪稱神童了!
武皇后心念一動,陡生愛才之心。
她的目光收不住地在婉兒的身上逡巡了幾個來回。
“這些話,本宮不喜歡聽!以後也不想聽到!你,記住了?”武皇后寒聲道。
婉兒一震,忙道:“是,記住了。”
武皇后又道:“本宮念你年紀幼小,口無遮攔,不和你一般見識。你老老實實去宮學中跟著師傅們讀書明理,再起些狡詐心思,別怪本宮不饒你!”
“是!謝娘娘恩典!”婉兒大聲道。
她雖不知武皇后的心思,但也很清楚,之前那些話保命可以,卻絕不可以再說了。
武皇后見她似是受教,又看了鄭氏一眼,眼底泛上了嫌棄的意味。
打發走了婉兒母女,武皇后沒有召進任何人侍奉。
她孤坐在案後,低垂著眼睛。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著什麽心事。
良久,武皇后才緩緩抬起手,指尖點在案上,一筆,又一筆……
她寫了一個“月”字。
“皇后娘娘尊如皓月……陛下是太陽……眾星捧月……”
女童清澈乾淨的嗓音,還在耳邊回蕩。
隻做月亮,有什麽趣兒?
武皇后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武皇后的手掌劃過書案,似是將那個“月”字在書案上抹去。
然後,她不由自主地又在案上寫了一個……“徐”字。
那個字費了她很多的氣力。
不是因為字多麽難寫,而是其中蘊含著太多,太多。
一個女子的聲音,穿過無盡的時光,驀地響在了武皇后的耳邊——
“你可知你在說什麽?你可知你在做什麽?”
“你可知,那條路輕則身敗名裂、不得善終,重則身隕命喪、敗族傾家?”
“你可知,為了你的目的,會有多少人、多少家族,敗亡落魄?”
“我今日,護得住你。他日,還有誰能護得住你?”
聲聲句句,如重錘般,擊打在了武皇后的心臟上,痛得她喘不過氣來。
那又如何!
她驀地張目,對著虛空中的聲音,說著。
然而,那個人,永遠也聽不見了。
人死不能複生。
可是,機會,卻也是失去再難把握!
武皇后突然挺直了脊梁,仿佛此刻,天下都在她的手中。
她的手掌再一次拂過書案,將那個根本看不到的“徐”字,抹去。
何嘗不是將某種羈絆,抹去?
“來人!”武皇后喚道。
侍立在殿外的趙應,趕忙快步入內,躬身聽命。
武皇后目光凝重,看著不知多麽遠的遠方。
“更衣,去見陛下!”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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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朕心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