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晉為長公主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別院,婉兒的耳中。
此時,距離太平公主離開,也不過才過去了不到一日的光景。
婉兒不能不懷疑,自從太平公主帶著武太后的旨意來之後,以及太平公主代武太后賜了酒之後,這裡的侍衛對自己的態度就與之前截然不同了。
因為太平晉封的這個消息,就是那名侍衛統領有意透漏給趙永福的。
這種與之前待婉兒如囚徒般全然不同的態度,就很微妙了。
若在這個時代的尋常人看來,作為先帝最寵愛的公主,也是新皇的親姐姐的太平,被晉封為長公主,這實在是太正常不過。
但婉兒卻因為這個消息而覺得心驚肉跳。
她上輩子就是研究初唐史的,對於初唐時期的重要歷史人物的種種,只要是記錄在正史之中的,她都再熟悉不過了。
她分明記得,在她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上,太平公主始終都是太平公主,哪怕後來高宗皇帝崩逝,哪怕後來李顯、李旦走馬燈似的做皇帝,哪怕後來李隆基登位,太平都沒有變為太平長公主,或是太平大長公主之類的。
所區別的,也只有曾經的太平公主,後來成為了鎮國太平公主。
在普通人看來,不過是個稱呼上的細微差別,但是婉兒深知,在皇家眼中,代表著皇帝女兒輩的“公主”和代表著皇帝姐妹輩的“長公主”,是絕不相同的。
尤其,太平這個長公主的封號,還是武太后親自賜予的。
雖然還要經過新皇的手,去扣上一個璽印,其實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枚代表著天子至高無上權力的玉璽,不過就是一枚橡皮圖章罷了。
婉兒的臉色很難看——
她上輩子的歷史上的武則天,在高宗皇帝崩逝之後,是因為忘記了給女兒晉封長公主,還是因為那個武則天心裡存著“謀朝篡位”的打算,才刻意地保留了女兒的公主封號,以此免於在自己稱帝之後,面對自己的女兒竟是“長公主”的尷尬?
如果真的是後者,那麽是不是意味著,在這個歷史時空之中的武太后,她根本就沒有“謀朝篡位”的打算?
婉兒因著心裡面的這個猜想,而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如果是那樣,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婉兒不禁自問。
如果武太后一直都是武太后,此前自己的那些雄心壯志,那些想要改變歷史、想要開創一些不一樣的局面的構想,又從何說起?
彼時,武太后安居於后宮之中,至多只是作為一個霸道跋扈的太后的存在。
而自己呢?
至多只能是在武太后的身邊得寵,一生囿於后宮巴掌大的天地,在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中算計到生命的盡頭……
婉兒登時面白如紙。
她設想的,在這個時空中的人生,絕不是這樣的!
一個女人,難道注定就隻配在女人堆裡過活嗎?難道就注定隻配靠著迎合依附的人,苟延殘喘嗎?
那樣的人生,又有什麽滋味?
有那麽一會兒,婉兒的內心突然陷入了無邊的茫然之中。
那是一種,比絕望還要無助的茫然。
她突然就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而活了。
小說裡、電視劇裡,那些穿越到歷史中的人,似乎都活得如魚得水;就算是暫時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們也能胸有成竹地給自己打氣說“我既然穿越到這個時代,就一定有穿越來的道理”,好像他們真的為了秉承天命、改天換地而穿越的。
婉兒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了,虛構的就是虛構的。
無論虛構得多麽美好,真正經歷的苦惱,只有當事者本人才深切體會。
她眼下實在做不到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什麽秉承天命的話,她唯有竭力地讓自己的腦子停止慌亂無著的思索,而努力地朝著理智的正路上靠近。
然而,她的理智又讓她不得不承認一個現實,那便是,她的前程、她的理想,無不取決於那個人的選擇和決定。
這種感覺,可真讓人不好受,尤其是,就在不久之前,婉兒還信誓旦旦地想要做那個人身邊的強者。
整整一日的光陰過去了,日頭從東轉到西。
太平公主,不,該說是太平長公主,一去不複返。
婉兒無聲苦笑:她在期盼什麽?期盼太平去後就能換來武太后的反應嗎?
且不說如今已是長公主之尊的太平是否還有閑工夫來搭理她,就是武太后,看到了自己的那縷頭髮,再聽到太平轉述的話,又會做何感想?
月上中天,已是晚上了。
婉兒不記得自己枯坐了多久,她奇怪的是,這麽長的時間裡,居然沒有人來打擾她。
比如忠心的小蓉,看不得自己每餐飯少吃一點點的;還有趙永福,幾乎每日裡都怕自己穿少了衣衫著了涼;還有那個明顯對自己添了恭敬乖覺的侍衛統領……
“咕嚕……”
婉兒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提醒著她該進食了。
總得填飽了肚子再琢磨接下來的對策吧?——
婉兒幽歎,伸展了一下坐了許久而略覺酸.麻的雙腿。
側耳細聽,偌大的別院之中,不知道為什麽,今夜格外地靜寂,好像正在發生著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她背後的房門,此時被從外面打開來。
婉兒聞聲回頭,那句“小蓉,預備晚膳”也隻來得及說出一個“小”字,剩下的就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得噎了回去。
門口處,罩著深色鬥篷、滿臉肅然之色的武太后,身上還沾著剛落的雪粒子,裹挾著寒氣。
婉兒錯愕地圓張了嘴,余光所到,瞥見武太后的身後,一個圓胖的人影收起了上面被鋪了一層新雪的傘,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得遠了。
那個人影是趙應無疑……婉兒的腦袋裡此時也只剩下了這麽一個念頭。
她如何也想不到,武太后竟然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武太后自然看到了婉兒臉上驚詫的神情。
她鼻腔中哼了一聲,表現得特別不屑又嫌棄。
然後就在婉兒驚詫得來不及收起的目光注視之下,徑直走到了桌前,當然,順便還把門給甩上了。
外面的寒意被厚實的屋門抵擋了,接著就是木質與木質相觸的磕碰聲……
婉兒驀地回神,她此時才發現,武太后之前手裡提著一隻食盒,剛剛那觸碰聲,就是武太后把食盒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食盒……又是食盒!
婉兒心中警覺。
所以,這是又賜了她飯食了?還親自來賜的?
婉兒看了看桌上的食盒,又轉頭看了看立在桌旁、冷著一張臉的武太后,腦中突然一片空白。
眼前的情景,和她想象的根本就不一樣!
婉兒以為,她那麽刺激了武太后,會換來武太后冷宮般的對待,就像之前她被禁在靜安宮中一般。
她哪裡想得到,她頭髮也剪了,狠話也撂了,不過才不到一日的光景,這人竟然紆尊降貴地親至。
那麽,這人究竟來做什麽的?
還是,只是來親自給自己送吃的?
因為失了靈光的腦袋裡突然被塞進了太多的內容,婉兒甚至連基本的禮儀都忘了。
她就像是真的被嚇傻了一樣,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了。
武太后初時是冷著一張臉的,待得看到自己進屋之後婉兒居然動都不動,連平素侍奉自己的自覺都渾然忘卻了,登時心頭騰起一股子火氣,腮幫微鼓著,臉上明晃晃地寫著“朕不高興,朕很不高興”。
直到覺察到婉兒並不是故意如此,而是好似真被嚇壞了,武太后才擰起了眉頭,自顧扯開了鬥篷的結扣,甩在了一旁。
“傻了嗎?”武皇后嫌棄道。
一語驚醒夢中人。
婉兒倏的合上了圓張的嘴,總算記起了“尊卑有別”,忙躬身拜了下去:“見過太后!”
武太后的眉頭立時擰成了一個疙瘩,一把將她扯了起來。
因為兩個人身體的接觸,婉兒下意識地向後做了個閃躲的動作,但並未躲實。
武太后見狀,額頭上的青筋都暴起了。
她乾脆丟開了婉兒,直接坐在了旁邊的椅上。
婉兒尷尬地立在遠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剛才被武太后拉起來的時候,婉兒還記得初到別院的時候武太后想要與自己如何的情景。
這倒罷了,婉兒不能無視的,是她現下的立場:她已經斷發明志過,若是再和武太后如何,那她之前的一切,不就成了一個笑話嗎?
可是,偏偏武太后一掃之前的桀驁作派,既沒有強與她如何,連氣惱的話都不肯說了。
這反倒讓婉兒摸不透她的心思了。
自顧在椅子上悶坐了幾息,武太后氣鼓鼓地瞪了一眼還立在那裡的婉兒。
這小東西比之前還要纖瘦了……
隻這麽一眼,武太后的腦中便冒出這樣的想法。
然後再怎麽看,她都覺得婉兒站在那裡,實在楚楚可憐得緊。讓這麽一個可憐兮兮的小人兒一直站在那裡,實在是太慘忍了。
可心裡還是生氣怎麽辦?
武太后憤憤地又橫了婉兒一眼,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食盒上。
她於是不打算再繼續看婉兒,而是忍著怒氣打開食盒,把裡面的東西一一取出,擺在桌上。
兩碗面條,兩副筷箸,食盒裡面的東西就是這麽簡單。
簡單得讓婉兒反應不及——
這就是武太后“親自”賜的飯食?
婉兒眨眨眼,確定眼前的不是幻覺。
在唐朝,面條被叫做湯餅,是再尋常不過的吃食。
這麽兩碗面條,雖然看起來面筋道、湯汁美味,可也只是面條,而已。
婉兒難以置信地看看面,又看看武太后。
武太后鼻腔中又應景兒地哼了一聲,將一碗面退給了她:“吃飯!”
一點兒都不溫柔。
婉兒真就聽話地坐了下來。
她小心地覷著武太后,見武太后拿起筷箸吃了起來,才也拿起筷箸吃了起來。
不過,婉兒越吃越感覺:怎麽這麽詭異呢?
尤其,吃麵的過程中,婉兒總能覺得武太后在打量著她,好像隱隱期待著什麽似的。
婉兒不敢抬頭看,她是真怕武太后期待的,是“那種事”。
放在幾個時辰之前,婉兒都難以想象,她那麽刺激了武太后之後,還會這麽“歲月靜好”地和武太后坐在一張桌上……吃麵。
這是什麽狀況啊?!
她想問,又不敢問。
直到,婉兒提溜著一顆心吃完了面,武太后“啪”地放下了筷子,特別直接、特別不要臉地丟給她兩個字——
“睡覺!”
婉兒隻想扶額:又來了!
這也太……簡單粗.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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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好氣哦!
婉兒:(一臉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