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太平視線之內的,是一個模樣很俊俏、身形亦很健壯的少年。
這少年瞧著比太平大不了幾歲,身上的衣衫也算說得過去。
可是那袍子襟卻被他斜掖在腰間,頭頂上的頭巾也被他歪戴著。他還一副渾然不在乎的憊懶模樣。
太平立刻發現,在這個少年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像是跟班兒的年輕小子。
“小兄弟這是要去哪兒啊?”那個為首的憊懶少年,朝太平眯起了一雙桃花眼兒。
太平蹙眉,本能地向後撤身。
服侍她的小內監,豈能容她被這種不知來路的少年湊近,早搶身過去,老實不客氣地撥開了憊懶少年。
憊懶少年被他這麽一推一帶,身體卻紋絲不動——
這副健壯身軀,顯然不是宮裡面柔弱的小內監,能夠推得動的。
而憊懶少年被如此對待,桃花眼兒立時向身後使了個眼色。
登時,他手下的那些跟班就衝了上來,乾脆利落地把太平和她手下的隨從隔絕開來。
太平有生以來,何曾有人對她這般無禮?
“你是何人?”太平微眯眼眸,以眼角睨視著對方。
那憊懶少年顯然沒想到這麽個模樣俊俏、身量尚未長成的“小孩兒”,能突然之間露出這樣的強大的氣場來。
他不由得一個哆嗦,臉色也有些難看。
不過,他到底是個在市坊間摸爬滾打的狠角色,愣是咬著牙梗著脖兒,強迫自己不從太平的臉上,怯懦地移開目光。
“我是誰不重要,”他朝太平嘿嘿一笑,“我瞧小兄弟似乎沒什麽地方去,我家倒是有間大房,不如你隨了哥哥我家去,咱們親香親……哎呦!”
他的話音未落,太平已經一個耳光,抽在了他的臉上。
時人不乏好男風、養小倌者,然太平年紀尚小,又是自幼長在宮中,被父皇母后寵愛、保護得極好,哪裡聽過這等醃臢汙穢言語?
太平的第一反應便是受到了從沒有過的羞.辱,更極度氣惱於眼前這個“賤民”竟敢對堂堂公主的自己,這般說話。
於是這一個耳光揮下去,毫不留情,不僅把自己的右手抽腫了,對方的臉上更是被狠抽得蒼起了指高的青紫色。
那個憊懶少年自幼時起在市井間沒少與人鬥狠,拚命的時候也不少,不過被女人抽耳光抽成這副豬頭樣,他平生也是第一遭經歷。
他遂被太平抽得愣怔住了,一時之間忘了疼。
直到他的那幾個跟班見他似乎被打傻了,紛紛拿眼神去看他,他才猛然間意識到臉頰上鑽心地疼。
“你敢打老子!”憊懶少年跳腳叫道。
他平生唯獨憑靠兩件事,一是好勇鬥狠的不要命,二便是這張親娘老子給的俊臉。
這會兒被太平抽腫了臉,他腦子裡一熱,什麽都顧不得了,劈手就去拉扯太平的手腕。
他這麽一發難,他手底下的那些跟班也好像一下醒過神來,紛紛跳起來去拉拽太平手下的隨從,防著他們去保護太平。
太平已經被他扯住了手腕上的衣料,登時一陣又惡心又煩惡的感覺湧了上來——
哪裡有人敢對她這般無禮?
太平什麽都顧不得了,用力地掙扎。
可是那憊懶少年到底是個健壯男子,又在市井間打磨出了一身的拳腳功夫,太平哪裡是他的對手?
正無助間,驀地一道身影閃電般利落而至。
那人飛起一腳,正踹在了憊懶少年的後背心上。
憊懶少年痛呼一聲,身體不由得向前搶去……
那個人影,隨即利落地躥至太平身前,將她的手腕強從憊懶少年的手中奪回,又不客氣地添了一記窩心腳,正踹在憊懶少年的心口上。
憊懶少年怎麽挨扛得住?
立時“撲通”一聲,趴伏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而他的那幾個跟班,在看到他被揍的時刻,早就“嗚嗷”一陣驚叫,四散奔逃。
一場危機得解,太平猶心有余悸。
而她的隨從們也都一陣唏噓,慌著上前來,忙不迭地查看她是否受傷。
太平此時恍然意識到:自己還被那個突然出現的人,護在身後;那人的手,還扯著她的衣袖。
太平臉上發燙,急忙向後躲閃而去。
那個人也意識到自己方才失禮,忙松開了手,又向太平關切道:“莫怕!那人已經被我打了。”
太平聽得蹙眉。
她抬頭看眼前人,發現這人也是個錦袍少年。
不過同樣都是容貌俊朗,這個人比剛才那個憊懶少年多了幾分正氣,而且這張臉……莫名眼熟。
太平的眉頭皺得更緊。
她在打量對方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她。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這個錦袍少年錯愕地長大了嘴:“你是——”
“阿紹!”遠處有人說話,打斷了錦袍少年的話頭兒。
這一次,錦袍少年的嘴,比之前張得更大,仿佛突然聽到了渾沒想到的人的聲音。
他顧不得太平,忙轉身去看身後。
接著,他就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躬身行禮:“阿姐!”
杜素然一身利落勁裝,英姿勃勃。
然而她的雙眸中卻透出了意味深長。
她的目光自始至終都鎖在太平的臉上,哪怕在喚出那聲“阿紹”的時候。
她就那樣緊緊地盯著太平的眼睛,如一陣風,快步走近。
太平察覺到杜素然出現的時候,呆住。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之前,她是在查知杜素然外出的時候,才偷偷從宮中溜出來的。
之前,太平那麽擔心杜素然知道她偷溜出宮的事,又要對她絮絮叨叨。
可是這會兒,經歷了剛剛那場驚嚇之後,再見到杜素然,太平便隻覺得心裡踏實:她再也不用擔心天黑下鑰,回不了宮了。反正杜素然一定有辦法!
而盯著杜素然的臉,太平有一瞬的恍惚——
她明白過來,何以瞧著之前的那個錦袍少年十分的面熟了!
原來,那少年的五官,與杜素然長得很像。
尤其是,與男裝打扮時候的杜素然,更像。
所以,這個錦袍少年……杜素然叫他“阿紹”?
他是城陽姑姑的小兒子,薛紹?
杜素然停在了薛紹面前,聲音幽冷:“這是什麽場合?你的人,還不散了嗎?”
薛紹心頭一緊,面上現出了幾分尷尬。
他匆忙朝遠處若乾名侍衛模樣的壯漢擺了擺手,那些人瞬間散去。
接著他照著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那憊懶少年的肩頭又踢了一腳,低喝道:“還不快滾!”
憊懶少年聽了這麽一句,簡直如蒙恩赦,嗖的跳起身,拔腿就跑。
剛跑了沒兩步,就被杜素然一把扣住肩頭,將他胳膊一擰,毫不費力地按在了地上。
憊懶少年殺豬般地討饒叫著。
薛紹面上再次忽閃過尷尬之色。
他尚未開口,杜素然已經搶在頭裡喝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憊懶少年情知自己這三腳貓的功夫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慌忙賠著笑臉兒嘻嘻道:“小的賤名,沒得汙了娘子的耳朵——嗷!”
杜素然手上用力,已經掰脫臼了他的胳膊。
薛紹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小弟方才教訓他一頓了……這種無賴,髒了阿姐的手……”
被杜素然一道警厲的目光劃過來,薛紹戛然噤聲。
“若非我方才離得遠,他這條胳膊已經碎了!”杜素然的聲音冷若寒冰。
“那條胳膊”正是之前憊懶少年拉扯著太平手腕的胳膊。
太平聞言,抿緊了嘴唇。
薛紹則更不自然地撓了撓腦袋,目光禁不住地去看太平的反應。
杜素然則更用力地扣著憊懶少年的手臂,再次喝問:“到底叫什麽名字?非要押送到長安縣衙才肯說嗎?”
憊懶少年聽到“長安縣衙”幾個字,臉上因為脫臼而淌下的汗水幾乎成河。
“大、大人饒命!饒命!小人姓……姓馬!叫——”
“真的姓馬嗎?”杜素然說著,身手利落地將他另一條胳膊也卸脫臼了。
“我娘姓馬!我姓馮!叫馮小寶!”憊懶少年汗淚橫流,用吃奶的勁兒喊著。
“馮小寶?”杜素然冷呵一聲,一腳將他踢開。
似乎當真覺得,髒了自己的手。
她於是不再管馮小寶如何,連薛紹都不再多看一眼,而是徑直走過去,牽了太平的手。
“回去!”杜素然呼喝太平的諸隨從道。
那幾個侍女、內監見到杜素然,簡直尋到了主心骨兒一般,仿佛杜素然才是他們的主子。
“阿姐!”薛紹搶上一步,攔在了杜素然和太平的前面。
太平感覺到杜素然攥著她的手掌,陡然用力。
這讓她更加不解地看著杜素然,卻也只看到了杜素然繃緊的側顏。
薛紹顯然對這位同母異父的姐姐很有些懼怕,好歹擠出個笑容來,看向太平:“這位應該就是……”
被杜素然冷颼颼地一眼瞄過來,薛紹接下來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他看出了杜素然眼中的警戒意味,一時之間拿不準是否要將太平的身份說出口,或者說,大剌剌地點出太平的身份,於他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他有些拿捏不定。
彼此正僵持間,一陣靴橐馬蹄聲響。
一名禁中宿衛武官模樣的男子,騎著戰馬,帶著許多的荷刀千牛衛兵,衝到了幾個人的面前。
那名武官跳下馬來,朝著太平行了禮,含笑道:“奉聖人旨,恭請殿下回宮!”
太平看到宿衛武官和千牛衛兵的時候,臉色都煞白了。
但是聽到是奉“聖人旨”,而不是“天后旨”,她的臉色稍有緩和。
而緊接著,她就聽到那名武官又躬身向旁邊的薛紹道:“傳聖人口諭,請薛三郎君也一同入宮吧!”
薛紹面有得色,忙拱手稱謝。
杜素然的臉色則變得比太平的還難看,目光如刀般戳向了薛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