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文看到武曌,顛著小腳步跑了出來。
他跪伏在地向武曌行禮,奶聲奶氣地口稱“太后”。
是“太后”,不是“外祖母”……
武曌咂摸咂摸這滋味。
行吧,外祖母什麽的,把她都叫老了。
“你認得朕?”武曌不動聲色地開口。
印象之中,薛崇文記事之後,只見過她一次才對——
就是前些日子,封他為長安縣男的時候,太平後來帶他入宮,謝恩來著。
薛崇文仰起臉,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武曌:“認得。”
武曌被那雙純澈的眼睛盯著,心裡有種莫名的感覺。
這孩子是太平唯一的孩兒,因為是薛紹的兒子,始終被武曌刻意疏遠。
即便那次太平帶他入宮謝恩,武曌都沒召他近前來說話,隻遠遠地叩了頭就令他退下了。
如今這樣近距離地面對著,武曌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孩子的容貌,是真的像太平。
一種叫做血緣牽連的東西,沒征兆地在武曌的心頭騰起。
她的眸子深了深:“你如何認得朕的?”
薛崇文看著武曌的同時,目光忍不住朝婉兒所在的方向瞥了瞥。
婉兒朝他溫和地笑了笑,薛崇文心裡面的那點兒緊張,也瞬間蕩然無存了。
他依舊仰著臉,圓著大眼睛回道:“臣見太后容貌,和阿娘很像。太后的衣服,又……很好看。”
他竟照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臣子奏對的樣子回話。
武曌見他一副小大人模樣,口中稱“臣”,嗓音卻奶聲奶氣的,不禁莞爾。
到底是小小的童子,武曌身上的裙裳的服製花紋,於他而言還是太過複雜了些,說到最後,他也只會用“很好看”來形容。
武曌令薛崇文起身說話。
然後,她耐著性子點指著衣衫上的花紋,解釋給薛崇文聽:“這是鳳紋,這是祥雲……只會說‘很好看’,當心別人笑話你。”
薛崇文咧嘴笑笑,便順著武曌的手指,盯著那些好看的紋路。
很是向學的樣子,更討武曌的喜歡。
太后停步不走,旁人誰敢催促?
於是所有的隨從都停在遠處,靜候太后教導薛小郎君。
婉兒樂見武曌喜愛薛崇文,自然也陪在旁邊看著。
趙應是眾隨從中離得最近的。
他也是最有眼色的那個——
他提著手裡的燈籠,隨著武曌的手指點指的位置隨時照過去,生怕薛小郎君看不清楚那紋路。
薛崇文到底是個小孩子,再聰敏也不會像大人那般想得多。
他此刻的全副心思,都被武曌點指的花紋所吸引。
忽的,他眸子一亮:“這是龍!不是螭!”
他一時間忘記了尊卑長幼之別,忍不住小手按在了武曌襟側的繡紋上。
趙應離得最近,聞言,賠笑的臉瞬間煞白。
他心臟突突,腿發軟,差點兒丟開燈籠,去捂薛崇文的嘴。
武曌所有的衣衫上,都繡著龍紋和鳳紋兩種——
龍紋是她成為太后稱製之後,特意命令內工繡的。
而且,那條龍紋,還是以雌.伏的姿態,屈居於鳳紋之下,儼然就是她那做皇帝的兒子,面對她的時候的瑟瑟發抖、如履薄冰。
武曌當初命內工照此縫製她所有的衣衫的時候,內工們都要被嚇死了。
這是違製,掉腦袋的罪,誰都知道。
太后手握實權,只要一個眼神就能要了任何人的命,她們也只能硬著頭皮做;掌管內務的內監甚至連自己的後事都悄悄安排好了。
然而,若乾時日下來,這樣違製的大事,別說臣子們了,就是諸位宗室,就是皇帝本尊,都沒人問津。
那麽大喇喇的繡紋,不可能沒人發現。
所以,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沒人敢問。
於是,眾內工也是放開膽子做了。
太后如此服製,便成了循例。
武曌曾經把這件事當成笑話講給婉兒聽。
“這麽樣的一群人,你說,朕怕他們做什麽?”武曌嗤笑,下了結論。
婉兒聽了也覺得可笑。
臣子如此,宗室如此,皇帝更如此,的確是沒什麽可怕的了。
趙應是個內監,內監都擅長察言觀色,腦瓜皮兒比誰都薄。
薛崇文童言無忌,無意中直指連朝中眾位大人,甚至說句冒犯的話,直指連皇帝都不敢指出的要害,趙應怎能不怕?
武曌倒是渾不在意,她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你認得螭?”她問薛崇文。
薛崇文眉眼彎彎:“姑姑說,有角的是龍,沒有角的叫螭。”
“姑姑?”武曌挑眉。
“姑姑還帶我去找螭……”薛崇文忽的想起了什麽,垂下頭去。
“都怪我不好,差點兒讓姑姑被馬兒撞到……”他說著,大眼睛裡蓄了淚水。
婉兒在一旁看得心軟。
武曌卻已經明白他口中的“姑姑”是誰了。
她回頭瞥一眼婉兒,那意思““朕都不知道,你成了他姑姑了?”
婉兒感知到她眼神中的無語,不禁好笑。
武曌很快就轉過頭來,像是根本就沒看到薛崇文眼中的淚水。
“以後不許叫姑姑。”她肅著臉道。
薛崇文愕然地張大嘴,顯然是對“不許叫姑姑”這件事,很是疑惑不解。
“要叫師父。”武曌又道。
薛崇文更詫異地眨眨眼:“師……父?”
“怎麽?不願意嗎?”武曌板起了面孔。
薛崇文趕緊使勁兒搖頭。
他明白“師父”是什麽意思,就像……就像教李隆基武功的那些人。
所以,姑姑會武功?
不對,不許叫姑姑了——
所以,師父會武功?
薛小郎君不明就裡地看婉兒,大大的眼睛裡,滿是困惑。
婉兒著實看不下去武曌板著面孔嚇唬小孩兒,遂走了過來,蹲下.身,拉著薛崇文的小手。
“以後,我做虎頭的師父,教虎頭讀書,好不好?”她溫聲道。
燈燭的柔光,映在婉兒的面龐上,像一幅畫……
薛崇文想都沒想,使勁兒地點頭:“好!”
接著,又不忘了新的稱呼,他甜甜喚道:“師父!”
武曌站在那裡,看著婉兒蹲下.身去對著薛崇文。
一大一小師徒兩個,感情甚篤的樣子。
武曌不耐煩地撇了撇唇。
她才不會承認,婉兒對一個小屁孩兒,還耐心地蹲下.身去對待,這讓她唇齒之間有一種疑似酸溜溜的滋味。
慈母多敗兒!
武曌心裡暗哼了一聲,已經在心裡盤算著,以後得對這小子嚴格些。
不想再繼續觀摩這師徒兩個相得的畫面,武曌幽幽地開口了。
“你逗弄那松鼠做什麽?那是朕給你師父的禮物。”
這個“你”指的,當然是薛崇文。
此言一出,婉兒和薛崇文都是一愣。
這人春獵幾日,竟還記得給自己捉了隻松鼠回來做寵物?
婉兒心忖,心底暈上暖意。
薛崇文則根本沒想到這隻松鼠應該是屬於自己的師父的,張了張嘴,還是如實道:“我看它好像餓了,就拿了果子喂它。”
婉兒怕武曌再繃起臉嚇著小孩子,忙接過話頭兒,朝薛崇文和聲道:“松鼠長在樹林中,更喜歡吃堅果等物。”
“堅果?”薛崇文好奇地問。
“不錯。”婉兒點點頭。
又轉臉向武曌道:“妾帶著薛小郎君取些堅果類來喂松鼠。”
眼看著屬於自己的小東西,要領著這小崽子離開,武曌很想說“不許”。
可那樣顯然就是不講理。而且,和一個屁大點兒的小孩兒一般計較,也不像樣。
好歹,她也是做人家師娘的……咦?她不是這小崽子的外祖母嗎?
這都什麽輩分!
腦袋裡縈繞著“朕好氣哦”,卻只能由著婉兒領著薛崇文去找吃的喂松鼠的武曌,很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她憋著一股氣,大步流星地來到紫宸殿的正殿。
殿內果然跪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哼!很好!正好撒這口氣!
武曌心道。
她在書案後面,自己專屬的位置坐了,俯視著跪在下面時間不短的那個人。
“皇帝怎麽在這裡?”武曌明知故問。
從她的語氣之中,隱隱有壓迫之意,讓早已經準備好了一番說辭的李旦,禁不住又緊張起來。
不由自主地連續做了幾個吞咽的動作,李旦的心臟還是怦怦直跳。
他深深地拜伏下去:“兒臣來……向母親請罪。”
即便已經正式登基為帝,面對強勢的母親,他還是不敢自稱“朕”。
“哦?這話從何說起?”武曌繼續明知故問。
李旦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道:“於私,兒臣教導無方,燕王縱馬,險些傷到上官娘子;於公,兒臣身為天子,禦下失措,以致險些釀成事端。”
他說著,“咚”地叩頭在地上:“請母后治罪!”
因為天寒,地上打了地龍,又鋪了一層厚實的地毯,李旦這個頭磕下去不覺得如何疼。
他倒寧可磕得狠一些,最好磕出血,這樣也比好不容易說出這些話之後,面對母親無聲的俯視,更讓他好受些。
殿內無聲。
良久,武曌才像是忽然醒過神來,唇角勾起一個看不到笑紋的笑來。
“好一個,於公於私!”她望著李旦跪伏的方向。
李旦的一顆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兒。
“不過……”武曌慢條斯理地開口。
李旦最怕的就是“不過”兩個字,趕緊又是一個頭叩在了地上:“母親恕罪!”
“朕還沒說什麽呢!你急什麽?”武曌微笑。
李旦要被“你急什麽”嚇死了——
他的母親身強體健,精力比他都旺盛,春獵的時候騎馬射箭比他都厲害得多……他不敢急了,再也不敢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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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看把孩子嚇的。
阿曌&李旦&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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