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像是置身於火海之中。
又仿佛渾身沁入的冰水之中,每一個冰碴兒都刺入了骨縫兒裡,又冷又痛……
這是,發燒了?
上官惠文試圖掙扎一下身體,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這副身體,像是根本不受她的控制似的。
莫說是翻轉身體,哪怕是想要睜開眼睛,她都做不到。
腦海中,無邊的火海的意象,被一縷血線所替代。
上官惠文的思維僵滯住,她的意識失神地“盯”著那縷血線,然後她看到——
那縷血線,正緩緩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拓寬、伸長。
直到,將她的整個腦際佔得滿滿當當。
血,鋪天蓋地的血!
上官惠文想象著,她的脖頸正被一柄利刃砍斷,從腔子中噴出的鮮血,染紅了周遭的所有……
突然,幾聲梵唱不知從什麽地方響起,石磬清脆的敲擊聲,木魚“篤篤”的擊打聲,一股腦地湧入了她的腦中。
若有若無的,上官惠文聽到,似是某種佛經的念誦聲,不很清晰,卻如影隨形地揮之不去。
這聲音讓她身上的痛意漸漸被忽視。
一股無邊的困意,侵襲而來。
最後的意念中,上官惠文覺得自己被一個柔軟的屬於女子的身體,攏在了懷中。
那個懷抱,很熟悉,又很陌生。
而上官惠文,在這個懷抱中,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一個成年人,而只是一個小小的嬰孩兒……
上官惠文是被一陣尖喝聲吵醒的。
此時,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重又恢復了正常,不發燒了,那些奇怪的聲音,也都不見了。
可是,那個尖利的聲音,卻讓她心裡不舒服:“這是掖庭!不是你奶孩子養娃娃的地方!”
掖……庭?
上官惠文皺眉。
她剛剛蘇醒,還未全然恢復了思考的能力。
然而不等她有所反應,便覺得身邊的溫暖離她而去。
接著她聽到“撲通”一聲像是雙膝跪地的聲音:“求石公公可憐些個吧!”
公公?
這稱呼……
上官惠文覺出不對勁兒了。
只聽那尖利的聲音啐了一口:“怪道人說上官家的活該!當真是不懂規矩!”
旁邊,一個年輕些也頗尖細的聲音討好道:“您老別和個罪婦一般見識啊……你!睜大了你的眼瞧著,這是咱們掖庭丞石大人,還不快叫石大人?”
這後一句,是向那個跪地之人說的。
那人也乖覺,忙不迭喚道:“石大人!求您可憐些個!”
姓石的似是打量了一番,鼻孔裡哼了一聲:“那個小丫頭,抱走!宮裡沒這樣的規矩!”
他此言一出,旁邊之前應承的那個年輕的忙“哎”了一聲。
卻被跪地之人死命攔住:“石公……石大人!婉兒隨在妾身身邊教養,這是陛下給的恩典!你不能——”
“陛下的恩典?嘁!哪個聽到了?你聽到了?”姓石的不屑地問左右隨侍。
左右皆搖頭。
“這麽丁點兒的小東西,沒得在這兒費糧食!自然有她的去處!”姓石的道。
“還不快抱走!”他又命令左右道。
馬上有一個殷勤的跑了過來。
上官惠文突覺一雙手臂竟是將自己抱了起來!
她心中大駭。
此時,她已經能夠睜開眼睛,看清周遭的情景了。
然而,她根本顧不得細思周圍的環境是怎樣讓人驚駭莫名匪夷所思,眼前這個抱起她的年輕無須男子,就足夠讓她腦子僵凍住了。
這個人,身上穿著的,居然是……
上官惠文鑽研唐史,怎麽可能不認得這男子穿著的,是唐宮中低等內監的服色?
“你們不能帶走她!”一個布衣婦人,瘋了一般衝上來,沒命地從年輕內監的手裡搶下了上官惠文。
這個婦人,就是剛才跪地求情的那個。
上官惠文聽得清楚。
而讓她不可思議的是,當她被這個布衣婦人搶過來的時候,那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又來了。
這個懷抱,正是之前她發燒,意識消失之前,抱著她的那個懷抱。
上官惠文圓睜著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這個婦人。
她應該出身不錯,肌膚潤滑白皙,眉目婉然,五官應該是極美的。
只是,或許是經歷了命運突變,她的臉上籠罩著悲淒哀愁,而那一頭本該是黑亮的發,也摻雜了許多的花白,一點兒都不像她這個年紀該有的。
“反了反了!”姓石的尖叫起來。
說著,他指揮身邊的小內監:“你們都瞎的嗎?還不快搶了那死丫頭來!”
“你們敢!”年輕婦人淒厲道。
“我上官氏幾代簪纓,豈容你們這些閹豎欺侮!”她死命地抱緊了上官惠文。
“哈!那又怎麽樣?”姓石的冷笑,“上官儀得罪了皇后娘娘,上官家活該被抄滿門!”
上官……儀?!
上官惠文驚住。
那不是上官婉兒的祖父嗎?
上官儀因為阻止唐高宗晉封武則天為皇后,被懦弱的唐高宗出賣,以至於滿門抄斬。
上官婉兒就因為是女子,又尚在繈褓中,才得以活命,和母親鄭氏一起被沒入掖庭為奴。
上官婉兒!
鄭氏!
上官惠文悚然地看著抱著自己的布衣婦人,呼吸都滯住了。
她現在是繈褓狀態?
她本該是成年人的……只因為被某種可怕的力量所驅使著,進入了上官婉兒的墓室。
上官惠文使勁兒搖晃了腦袋,又使勁兒地眨眼睛。
這一定是一個夢!
她一定是被夢,魘住了!
可是無論上官惠文怎麽做,她都沒法從眼前的情景之中掙脫出身。
就仿佛,眼前她正在經歷的事,才是最最真切的現實。
上官惠文嘴唇顫抖,臉色蒼白。
身為一個崇奉唯物主義的歷史工作者,她沒法,亦不敢相信這個極有可能是事實的事實——
她穿越了!
還是穿越到了,上官婉兒的身上!
“婉兒!婉兒你怎麽了!”鄭氏看到上官惠文的小嘴顫抖,小臉也白得不正常,登時慌了手腳。
而她這般呼喚著,更讓上官惠文絕望了——
看來,她真的,穿越成了上官婉兒!
還是尚在繈褓中的上官婉兒!
上官惠文絕望地閉上眼睛。
她現在,倒是巴不得那一大兩小三個內監,立馬把她從鄭氏的懷裡搶走,然後掐死她、摔死她……反正甭管用什麽法子,只要立刻讓她死了就行。
只要她死了,是不是就可以結束這個夢魘,重新回到二十一世紀的鹹陽,上官昭容的墓道內?
可是,偏偏老天不遂她的願。
即便緊閉著眼睛,即便耳邊是鄭氏惶亂的呼喊,和姓石的怎怎呼呼命小內監動手搶人,也沒有阻止一聲推門響。
然後是一道女子的聲音:“石大人原來在這裡,讓我們好找!”
這一聲,像是一個靜止符,姓石的立即不怎呼了。
他轉回身去,一張臉堆了花兒:“夏錦姑娘!是什麽香風把姑娘吹到這兒來了?”
那個叫做夏錦的宮女,臉上猶帶著得體的笑:“奉我們娘娘命,來和石大人說句話。”
“不敢!不敢!”姓石的賠著笑臉,“娘娘有什麽吩咐,派人打發了老奴就好,怎麽還勞動姑娘呢?”
夏錦微微一笑:“倒沒什麽大事。只是前日分撥的那幾個針工不大合娘娘的心意,想請石大人再尋幾個。”
姓石的忙道:“這個好說!好說!宮裡面能針工的多得是……”
“倒不能要尋常的,”夏錦攔住他的話頭兒,“我們娘娘好弄些個小巧物兒,七夕的時候還得了陛下的讚許,石大人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婕妤最是手巧,蕙質這個……蘭心,清麗……這個典雅,闔宮都知道的!”姓石的忙躬身笑。
婕妤?
上官惠文緊閉著眼睛,夏錦和姓石的對話,都入了她的耳。
若她穿越成了上官婉兒,那麽他們口中的“婕妤”又是哪個?
上官惠文迅速地在腦中搜索記憶——
徐婕妤!
太宗賢妃徐惠的妹妹,高宗的婕妤,姓徐,有文藻,善巧技,高宗愛之。
定然是她了。
上官惠文閉目思索的當兒,陡然覺得有一個人影接近了自己。
這個人影,就籠在自己上方,仿佛正在打量著自己。
“這小娃娃的衣衫,是你做的?”是夏錦的聲音。
問的,是緊緊抱著上官惠文的鄭氏。
“是……是妾身所做……”鄭氏的音聲發顫。
上官惠文暗自攢眉。
即使一心尋死,她也沒法不被鄭氏的心緒所牽動。
這或許是因著,她的身體,與鄭氏有了血脈的牽連。
世間沒有什麽血脈牽連,比母女牽連,更深的。
上官惠文驀地睜開眼睛。
她至少要看清楚,這個可能對鄭氏不利的宮女,長得什麽模樣。
豈料,剛好看到這個叫做夏錦的宮女,雙眸對上了她的。
不!夏錦盯著的,不是她的眼睛,而是比眼睛還要偏上的位置?
上官惠文不解,本能地眼珠兒向上轉了轉。
夏錦覺察到這個小小嬰孩兒的細微變化,沒有驚訝,沒有差異,而是眼底突然流轉過溫潤的光芒。
讓上官惠文更加不解了。
緊接著,上官惠文便聽到夏錦說:“石大人,你瞧,這位姐姐的針工手藝,就不錯啊!”
她如此說著,手已經欺向了上官惠文的雙眼上方。
上官惠文很有種她要戳瞎自己眼睛的錯覺,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然後,上官惠文感覺到,夏錦的手,撫上了自己身上小衣服衣襟的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