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本宮!”武皇后的喝聲,打斷了婉兒自哀的情緒。
確認婉兒的雙眸重新聚光於自己的臉上之後,武皇后的面色稍緩,聲音也不似之前那般苛厲了——
“你以為,本宮沒有資格敕封命婦嗎?”
武皇后說著,眼中突地精光一閃:“還是……你在徐盈那裡吃了塊點心,就嫌棄本宮的封賞了?”
婉兒微圓了嘴,渾沒料到武皇后竟還記得點心的事。
所以,自己之前惹她不高興的原因,不是因為她覺得初攝朝政的權威被冒犯,而是吃味自己在徐婕妤那裡吃了塊點心,還念念不忘?
若是那樣的話……
婉兒很有些反應不能了——
一塊點心而已,高高在上的武皇后至於……
她真正在乎的,不應該是她的權力和她的威嚴嗎?
有一種全然陌生的認知,就這麽衝撞進了婉兒的腦海之中。
讓婉兒毫無防備。
武皇后她……
那個小小的意念剛剛冒了一個頭兒,就足以讓婉兒呼吸艱難了。
武皇后垂眼看著婉兒:“怎麽?被本宮說中了?”
婉兒一時之間哭笑不得,深覺武皇后真的是一個認準什麽就執念極深的人。
婉兒很想說,別說是一塊點心,就是徐婕妤許她金銀萬貫、前程似錦,也不會改變她追隨武皇后的初衷。
不過這種話還真不好說:太像表白……怪臊的。
武皇后已經圓了眼睛:“本宮的賞賜,比那塊小小的點心如何?哼!本宮賞你就是賞你!”
一副“本宮賞你你該感激涕零從此以後對本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若再敢拒絕本宮絕不與你善罷甘休”的架勢。
婉兒心頭一軟,覺得武皇后這般,格外的……可愛。
她想賞賜便賞賜吧,何苦惹她不痛快呢?
何況,又不是什麽壞事,母親以後有了這個誥命傍身,還怕旁人欺負嗎?
若說陷入局中,難道母親身為上官氏的媳婦,不是早就身不由己了嗎?
婉兒已經在心裡示弱了。
武皇后見婉兒乖覺謝恩,這才容色如常。
她嘴角彎了彎,自得道:“你可要記住了,本宮待你不薄。別被旁人的小恩小惠勾去了魂兒!”
婉兒無語。
小恩小惠嗎?
徐婕妤的點心嗎?
這事兒就繞不過去了。
這種時候,是不是該再次拜伏下去,向武皇后叩謝恩賞?
婉兒心忖。
萬惡的封建等級制度,跪啊跪的,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呢?
雖然心裡面腹誹著,婉兒還是打算俯身下去,再次謝恩。
可剛彎了彎腰,婉兒突覺小腹處一陣絞痛感,害得她彎腰不成,代之以一個趔趄。
趔趄得太明顯,痛意也太突然,婉兒來不及遮掩。
“怎麽了?”武皇后察覺婉兒的異樣,蹙眉問道。
“沒……”婉兒努力擠出一個笑來。
然而下腹的墜痛之感,讓她笑得特別的難看。
這種又痛又酸又墜的感覺,似曾相識……
婉兒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倏地張大眼睛。
武皇后已經扯著她在身旁坐了。
“天后!尊卑有別……”婉兒慌忙道,想要站起身來。
她內心裡從沒把“尊卑”當回事,卻不能不防備“禦前失禮”的把柄,被旁人利用了去。
“哪兒來的那麽多規矩!”武皇后斥道。
說著,雙眼盯著婉兒額角的冷汗:“到底怎麽了!疼?”
武皇后是個務實的人,她馬上用行動表達了她的關心:“傳太醫令!”
立刻有當值的內監退身出殿,去傳太醫令。
武皇后看到他恭敬卻也不疾不徐的退出的架勢,心裡就有氣:“不會跑嗎?長腿做什麽的!”
那名內監初時根本沒把婉兒的疼痛當成個大事,聽到武皇后怒了,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什麽都顧不得,拔腿就往外跑。
儼然怕武皇后嫌他的腿長得多余,再幫他處置了的恐慌。
婉兒聽武皇后命傳太醫令就意識到事情不妙,她想阻止武皇后,卻已經來不及了。
那墜痛的感覺折磨著她沁出了一層薄汗,已經將鬢角的發打.濕了。
婉兒強撐著身體,退到武皇后身後兩尺遠的地方跽坐——
她怎麽能和武皇后並排而坐嗎?
怕不是活膩歪了?
武皇后側眸看她,剛好看到她被汗水打.濕的鬢角。
武皇后登時有刹那的失神,雙眸微凝。
可惜這一幕,被痛疼折磨的婉兒沒有發現。
她斜了一眼婉兒下意識按向小腹的手,實在覺得那隻手,因為主人此刻病弱的模樣,更讓人心生綺念。
看起來很軟很好欺負的樣子……
太醫令被小內監催著,腳不沾地地跑了來,一把花白胡子都沾著汗水。
連他身後跟著的年輕醫官,都氣喘籲籲的。
太醫令並不知道承慶殿裡的具體情況,小內監催得緊,他還以為是天后娘娘鳳體如何了呢!
結果一進承慶殿,看到天后娘娘好端端地坐在那兒。
太醫令眨了眨眼睛:什麽情況?
他帶著年輕醫官向武皇后行禮。
被武皇后不耐煩地擺手止住:“先瞧病吧!”
瞧病?
太醫令又眨了眨眼睛。
婉兒意識到再不說話不行了。
她強忍著墜痛,道:“天后明鑒!妾的身體無妨,就不必勞煩太醫令了。”
太醫令是什麽身份?
是專替皇帝和天后瞧病的,也只有太平公主和先太子李弘曾得太醫令醫治。婉兒一個小小的五品才人,竟讓太醫令瞧病,那是極大的僭越啊!
太醫令此刻也明白讓他給誰瞧病了。
他偷眼兒望了望武皇后,不明白這位天后娘娘鬧得是哪一出兒。
他自是不敢直指僭越的,遂迂回建議道:“就讓臣的徒弟為上官才人診脈吧。”
身後的年輕醫官聞言,忙近前一步。
被武皇后一眼瞪了回去:本宮讓你診脈了嗎?
那年輕醫官嚇得唯唯諾諾,不敢往前湊了。
武皇后直接看著太醫令,微抬下巴道:“怎麽?醫術生疏,得靠徒弟診脈了嗎?太醫令的職責,是不是也要他來擔啊?”
太醫令和年輕醫官嚇得立馬就跪了下去請罪——
天后娘娘這是明擺著惹她不高興連太醫令都要換一換的意思啊!
武皇后見嚇唬奏效,冷哼一聲:“還不快過來診脈!等著本宮親自過去請你們嗎?”
太醫令忙稱“不敢”,隻得硬著頭皮上前去,為婉兒診脈。
心裡面則已經忐忑著會不會被禦史參本,再掀起什麽軒然大波了。
可是,再被參,也總比此刻惹惱了武皇后,被奪了官職,甚至被砍了腦袋強百倍吧?
太醫令毫不懷疑眼前這位能乾出這種事來。
不過話說回來,這位上官才人,到底怎麽就合了天后的眼緣,寧可違製也要讓宮中醫術最高的人給診脈的?
莫不是……
太醫令的眼底劃過震撼:既然是“才人”,說不定已經和聖人……所以,天后娘娘這是要看這位肚子裡的龍嗣如何嗎?
想到這位天后娘娘昔年是如何對待非己所出的幾位皇子和公主的,太醫令不禁在心裡替婉兒暗自搖頭:可惜了!這麽好的樣貌,就要香消玉殞……
他於是格外小心謹慎地替婉兒診脈,生恐有些微差池,就搭上身家性命。
可是,這脈……
太醫令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抬起眼皮掃了婉兒一眼,差點兒失笑。
這哪裡是什麽喜脈喲!
婉兒此時已經明白過來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麽狀況了。
就算她已經十余年沒有經歷那種事,就算她上輩子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從來沒有疼成這樣,她也不至於遲鈍得直到現在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她只是……無法面對當著這多麽人的面……咳!
若有可能,婉兒最想按住太醫令的嘴,讓他別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說出那件事來。
不過這事兒還真由不得婉兒做主。
太醫令之前就被武皇后嚇怕了,生恐武皇后不滿意自己的“不聽話”,再奪了自己的官職。
加上懷疑婉兒懷上龍嗣什麽的,現在確認婉兒並不是那種情況,太醫令很有種劫後余生的感覺,怎麽能不趕緊殷勤地向在一旁等著結果的武皇后報告呢——
“是天癸初至,不妨事的。”太醫令微微一笑,還真有那麽點兒胸有成竹的勁頭兒。
此言一出,婉兒恨不能把腦袋埋到殿磚縫兒裡面去。
武皇后的臉上也立時現出了別開生面的表情。
她顯然很想笑,好歹自矜身份,沒有讓嘴角的笑紋漾得更深。
“確定?”武皇后挑著眉毛瞧太醫令。
太醫令家學淵源,供奉內廷幾十年,一個尋常的天癸初至而已,難道還能出錯?
懷疑他水平的若不是武皇后,他真能當場吹胡子瞪眼。
懾於武皇后的威權,太醫令也隻好沒脾氣,又診了一回,稟報:“確是天癸無疑。”
武皇后這才問道:“怎麽會疼成這樣?”
她話一出口,便瞥到了婉兒的腦袋埋得更低了。
也是,再靈慧秀致,到底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可不是大唐那些養了面首還大剌剌地問郎中如何避.孕的彪悍公主們。
武皇后向婉兒會心一笑,神情溫和。
可對著旁人,她可沒有這份好心情。
“男女有別,你還在這兒做什麽?”她瞪著侍立在一旁的年輕醫官。
年輕醫官怎麽可能有旁的心思?
被武皇后這麽一瞪,他一下子想起來自己是個男子,慌忙欠身告退——
遲半步會不會挨板子啊?
他的汗都下來了: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聽師傅如何診脈,同時侍奉著師傅筆墨之類的。他真沒敢多看上官才人一眼,更不要說心裡存了什麽不良的念頭了!
太醫令眼看著自己的徒弟嚇得退出了殿外,嘴角禁不住抽了抽。
想到自己雖然老了,但也是個男子,忙道:“咳!臣也……”
武皇后眼睛又是一瞪:“醫者父母心!”
你也退出去?誰瞧病開方子?
武皇后滿臉的嫌棄。
太醫令花白胡子一顫,心裡面一遍遍的:醫者父母心,醫者父母心……我現在不是男人……不是男人……
※※※※※※※※※※※※※※※※※※※※
眾人:被天后娘娘支配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