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徹底醒過來的時候,天光大亮。
窗外的陽光,比往日這個時候的陽光都要亮而暖,將地上的薄雪,映成了一片白瑩瑩的光。
這樣仿佛暖融融的天氣,怎麽看都不像是初冬時分。
婉兒因為那暖和的陽光,而心情有了刹那的美好。
卻也只是轉瞬即逝,在剛剛過去的那個暗夜之中,在這個房間之中,在這張臥榻之上,發生的與自己有關的事,就這樣一股腦地都闖進了她的腦海之中,片刻不許她空閑。
婉兒的目光幽沉了下去……
與她晦澀的心情相稱的,是來自她身體的真實的感覺。
不經意間挪動了一下雙腿,婉兒皺起了眉頭——
酸痛,不適……
總之,可以總結為三個字:太狠了。
當然,完整的敘述應該是:要得太狠了……
婉兒對著虛空,無聲地歎息。
她歎息的是,武皇后這樣發狠地造次,究竟有幾分,是因為自己的縱容?
兩個人都是女子,就算武皇后力氣大,如果婉兒堅持不想與她如何,她難道真的就能夠得逞?
就算那人是個霸道無賴的性子,到底也是大家貴族出身,自幼詩書禮儀涵養不遜於任何一個世家貴女,若婉兒執意抗拒,她難道真的就能得逞?
得逞,得逞……
其實原就是自己縱容的結果吧?
婉兒的眉心攢得更緊。
她自己的那顆心,彼時和何等的糾結,何等的矛盾,何等的放棄抵抗,甚至何等的破罐破摔,沒有誰比她自己更清楚。
在此之前,婉兒從來都想象不到:“歡.愉”兩個字,竟是如此的可怕。
可怕得讓人沉迷,讓人失了理智,讓人除了緊緊攥住那種別樣的體會,再也想不起、記不得這世間其余的一切……
真是瘋了!
婉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讓她的羞恥心,暫時逃離被全然鋪展在陽光之下的現實,而得以片刻的自欺欺人。
熟悉的氣息,毫無征兆地充斥了所有的感官。
這種味道……
婉兒一個恍神——
是屬於她的氣息!
想到那個“她”,婉兒的臉上添了熱意,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捂得更緊。
最好把腦子也能捂上,如此,就可以不用想發生過什麽事,更不用以無比矛盾的心情,去想……念那個人了。
可是,該面對的終究得面對。
婉兒強迫自己從自我逃避的心態之中掙扎出一點點。
覆著眼睛的左掌動了動,婉兒驀地感覺到了某種異樣。
是那種早已習慣了某種存在,卻突然被另一種存在所替代的異樣感。
抬起左腕,婉兒倏地張大了眼睛——
左腕上那串,當初薛婕妤所贈的“天下隻此一串”的南紅瑪瑙佛珠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絹帕?
這是一條絹帕吧?
婉兒凝神,盯著左腕上原本戴著佛珠的位置上,那條被纏縛了一圈,又被打了一、二、三……五個結扣的疑似絹帕的東西。
她將那物事湊到鼻端聞了聞,眼神登時複雜起來。
之前那種獨屬於武皇后的氣息,就來自這條絹帕。
婉兒抬著左手腕,在眼前轉了兩個來回。
陽光那麽充足,使得她完全看清楚絹帕上細膩華貴的暗紋。
婉兒在武皇后的身邊侍奉多日,加上對武皇后的一片癡心,讓她對武皇后吃穿用度的所有細節幾乎都了若指掌。她認得這條絹帕上的暗紋,是利州專門進貢的錦緞。
因為利州是武皇后的故鄉,她對這種錦緞格外鍾愛,連隨身的絹帕都用了這個製作。
而眼前這一條,是武皇后平素時常帶在身邊的那一條。
時常……
意識到這一點,婉兒恍然想到一件事:武皇后似乎對於平常用物都格外地專一,比如平素衣裙就喜歡那麽兩樣紋飾的,比如絹帕幾乎也都是用一條,比如……
婉兒舒展開的眉頭,重新擰成了一個疙瘩。
怎麽越想,武皇后倒越像是個長情而執著的人?
說她執著,這個無可辯駁,畢竟沒有哪個女人,能像她那般,為了那個至尊高位的目標,鍥而不舍地堅持那麽多年,直到目標達成,都不肯松懈。
至於長情嘛……
婉兒禁不住哼了一聲:武皇后的長情,恐怕也只是對死去的徐惠吧!
就算是對徐惠長情,也沒見她委屈了自己,伺候她床.笫之事的,除了裴女史還不定有幾個呢!昨夜不管不顧地強要了的,不是她又是誰?
婉兒晃了晃腦袋:不可以想這種事!
只要一想到徐惠和裴女史等人的存在,婉兒就覺得心裡火燒火燎的。
那種不甘心、不公平的感覺,就會像某種急性.病一樣,馬上讓她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她很清楚,她最應該氣的,是什麽都不肯對她剖白,隻一味無賴又霸道地侵.佔了她的武皇后。然而現在……現在,她寧願什麽都不去想。
婉兒幽幽地喟歎著,閉上了眼睛。
她平躺在那裡,剛好用左腕上帶著武皇后氣息的絹帕,貼在自己的眼皮上。
她很清楚,何為“原則”。
她的內心深處,從來沒有喪失了基本的理智。
可是,原則……相較於原則,婉兒更想念那個人,想念這個絹帕的主人,想念她的所有,好與不好。
【天一亮,朕就得離開……去東都……你舍得嗎?嗯?】
武皇后的話,毫無征兆地跳入婉兒的腦際,還有那幽深的目光,和勢在必得的神情。
婉兒抿緊了嘴唇。
舍得嗎?
舍不得。
何止是舍不得,已經開始克制不住地想念她。
覆在眼皮上的絹帕,因為沁出的不爭氣的液體,而被微微沾濕。
婉兒猛地揮開手臂,用另一隻手的手背揩去眼角的淚珠兒——
她才不要像個怨婦那樣!
她討厭那樣的自己!
就算她想念那人想念得難以自己,她也不允許自己向脆弱投降。
她還要等著,那個人重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要聽她親口對自己說那些,早就該說的話。
否則,她絕不……絕不允許她再碰自己!
婉兒攥緊了右拳。
輕輕的敲門聲,傳入耳中。
聲音很輕,足可見敲門之人是何等的小心,生恐驚擾了屋中人。
“誰?”婉兒被扯回了注意力,問道。
屋外敲門的人顯然松了一口氣,語氣都像是帶了幾分松快:“娘子,是奴婢!”
小蓉的聲音。
“進——”婉兒剛說出一個字,猛然意識到錦被下的自己現在正不著一縷。
她登時慌亂了,忙丟出一句“且慢”,同時胡亂地往身上套衣衫。
也虧得小蓉在外面不知是得了什麽吩咐,還是因為旁的什麽緣故,竟沒有急著進來,而是直到婉兒穿好了衣衫,讓她進來,她才遲疑了幾息,方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進了門之後,小蓉立馬死死掩緊了門,轉回身對著婉兒的時候,頭低垂著,臉快埋到了胸口。
她這副反應,更讓婉兒的臉上紅熱如火。
婉兒都能想象得到,武皇后離開之前,如何言斥了這小婢,讓她好生伺候自己,不許有絲毫怠慢,稍有差池連她全家都要問罪。
想象著武皇后那般樣子,婉兒隻覺哭笑不得,似甜似苦的滋味,在胸口翻湧。
“娘子沐浴嗎?水已經備好了。”小蓉仍不敢抬頭。
婉兒聽到“沐浴”兩個字,臉上的熱意更甚。
這種情狀她平生第一次經歷,因為太過羞窘,也只顧得上輕“嗯”了一聲。
小蓉還是不敢抬頭,更不敢四處掃視,而是將手裡面的小托盤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這是……天后娘娘讓……讓給娘子……塗、塗傷處的……”小蓉磕磕絆絆道。
傷處?
婉兒盯著那隻精致的小瓷瓶,一時之間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受傷了。
直到余光瞄到小蓉比自己還要羞窘的狀態,婉兒才恍然大悟:昨夜,武皇后頻頻造次,直到後來放肆得失了分寸……
婉兒自己身體的異樣自己清楚,那可不就相當於受傷了?
這種受傷法兒……
婉兒特別想找個地縫兒鑽了,立刻馬上!
打發走了小蓉,屋內重又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婉兒才松了一口氣。
她特別慶幸武皇后不得不離開去了東都,否則,以那人的無賴,一定會纏著自己,親自給自己塗抹……傷藥。
就像之前強行為自己塗抹膝蓋上的跪傷……
可那是不一樣的啊!
那裡……那裡,怎麽可以被別人隨意碰呢?
婉兒接著便不得不認命地歎了一口氣。
婉兒都能想到武皇后會如何說:“你的身體,朕哪裡沒碰過?你都是朕的,你哪裡朕碰不得?”
就是這麽霸道無賴又不講理!
她想要便要,就因為她怕失去怕得不到;她從來不想想人家的心裡如何作想!
婉兒越想越覺得好氣,可是亦越想越是思念得緊。
這個時代,沒有高鐵,沒有飛機,從長安到洛陽,靠乘車騎馬得走上不知多少日。
路途遙遠,山高水長,想念著,卻也只能想念著。
婉兒心裡酸澀澀的,不好受。
她不由得抬起左腕,看著那裡武皇后留下的絹帕。
武皇后把她貼身的絹帕留下,換走了婉兒的貼身帶的佛珠,這算不算給彼此留下一個思念的物件兒?
想念對方的時候,看到這物件,便如看到了對方一般。
武皇后,她真的會貼身戴著那串佛珠嗎?她真的會想念自己嗎,如自己想念她那般?
婉兒不確定地想著。
婉兒的指尖撫過絹帕上的五個結扣。
系了一個結扣還不足,難為她怎麽打了五個結?
可以想見最後那個結扣系得有多費勁。
也是因為實在系不下了,那人才放棄的吧?
婉兒覺得,武皇后此舉,簡直太過孩子氣。
她哭笑不得,心裡又酸酸甜甜的,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滋味。
那人是在用這種方式,想要牢牢系住自己的心吧?
婉兒想。
她是成功系住了自己的心,可是自己,能系住她的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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