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當晚遊舒果然沒有回宮,他在外頭陪謝飛垣喝酒。
“這群個兔崽子,沒一個有良心!”謝飛垣邊喝邊罵罵咧咧的,“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一個都沒留下來,老子白養他們!”
遊舒拿著酒壺給他倒酒,卻笑道:“影首大人這個嘴硬的『毛』病到底是改不了了。”
“放他們自由歸去,最高興的人難道不是您嗎?”
沒有人比謝飛垣更渴望能讓手下的那些孩子自由,那些可都是他一手帶大的,這些年來他的確對他們最為嚴苛,可私底下每人如何謝飛垣心裡也是有數的,哪個都是花了心血才養出來的,說沒感情那不可能。
“哼。”謝飛垣被說中了心思,嘴上卻仍不饒人, “我高興個啥?一個個的到時候可別出去丟了老子的臉!”
“老子當年在江湖上的名號響噹噹,要是誰敢給我丟份……”
遊舒低頭輕笑繼續給他斟酒,陵王府如今荒涼了,他倆只能蹲在屋頂上對月喝酒,中間還擺了些花生當做下酒菜。
這些天謝飛垣處理完手頭最後一堆事,替蕭未辛把所有的事都消抹乾淨,不會留下一絲痕跡讓人察覺,該處理的毫不留情,遊舒知道他絕不會出紕漏,慢慢地也開始跟他說些體己話。
“我曾說要給影首大人養老,這話不是說假。”
謝飛垣捏著酒杯一口喝完,卻沒急著回他,好半天才說:“你如今身份和以前不一樣了,就算是我到你跟前也要跪地行禮,還記著我這孤家寡人呢?”
“這是什麼話。”遊舒知道他故意打趣自己,也不生氣:“當年是您把我帶回來給了口飯吃,又將我培養了這麼多年,這份恩情並不比父親差。”
謝飛垣低頭一笑,語氣也軟和了下來:“我一直很想問,這些年……恨我沒有?”
“其實就算沒有我,憑你這『性』子也未必活得差,說不定還在外頭自由自在呢,哪裡會吃這些苦,我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
遊舒搖頭,“沒有影首大人,我只知道那時一定會餓死。”
“更何況,我如果不進影衛營,也許根本不會遇上皇上,況且現在的生活我也很滿意。”
“過去我從沒怨懟過大人,將來也不會。”
謝飛垣沉默了一會兒,抿了口酒才又說道:“當初我一見你的時候就知道,這孩子品『性』絕對錯不了,我不能讓他在這窮破的巷子裡獨活,他會被生吞活剝。”
“事實證明,你的確沒有辜負我的期待。”
遊舒自己並不怎麼喝酒,只是時不時地給他倒,藉著頂上月光,他看著底下漆黑一片,原本屬於陵王府的院子,又說:“如今天下太平,影首大人的任務也完成了,可有打算嗎?”
“你不是說給我養老嗎?”謝飛垣不高興的瞪他,“難道這會兒竟是要趕我走的意思?”
遊舒哭笑不得,“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只是想說……這麼多年過來了,您當真要永遠獨身一人過活嗎?”
“就沒想過,找個貼心的人一起過日子?”
謝飛垣一愣,大約是沒想到遊舒會關心自己的終身大事,半天都沒回過神。
遊舒斟酌著小心說:“我知道,您與賢妃娘娘的事,可斯人已逝,您就打算抱著回憶和後悔過一輩子嗎?”
他曾聽蕭未辛細細的講過他們二人的故事,聽完只覺得造化弄人。
當年賢妃娘娘還沒有入宮的時候,仍是家中備受寵愛的小姐,待字閨中天真爛漫,『性』情溫厚純良,琴棋書畫也無一不精,是那一代名門閨秀中的翹楚。
而那時的謝飛垣還是剛在江湖闖出名頭的殺手刺客,行事詭譎心狠手辣,拿人佣金取人『性』命,幾乎什麼活都敢接。
看似毫無交集,也不可能有交集的兩人,卻在一次意外的花燈節上相識了。
並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開端,只是幾個小流氓意圖對賞燈不小心落單的小姐不軌,而年輕氣盛的少年刺客剛好在樹上小憩,聽了女子的哭聲後非常不耐,索『性』拿了劍下去,一人一下全殺了。
當時的千金小姐眼見著自己面前死了人,當真是嚇得花容失『色』,可多年的教養硬是沒有讓她失了儀態尖叫出聲,只是害怕的躲在樹後。
少年時的謝飛垣脾氣比現在還暴躁,又非常愛耍酷,分明知道那小妞躲了起來,卻故意裝不知,抬腿就要走。
小姐怕他把自己一人丟在黑漆漆的郊外,忙抬腳小心跟在後頭,卻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少年雖然覺得她很煩,可到底還是漫不經心的把人一路帶回城裡,正好遇上來找人的下人們。等到小姐回頭看去的時候,她只能看到城外河裡倒映的月光,卻根本看不到那個神『色』冷淡的少年。
後來的故事就有些像話本了,謝飛垣接了任務要在城裡多留些時日,而那時的李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書香門第,他在踩點的時候就又見到了那位小姐。
夜『色』下還看不清,可白日再瞧的時候,那位李小姐可真是驚為天人,謝飛垣短暫的十九年人生中再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那雙眼睛就跟會說話一樣。都說年少慕艾,謝飛垣也只是個普通的少年而已,就算他是個殺手。
一來二去,兩人暗中彼此就有了些說不清的情誼,畢竟謝飛垣也是個英俊的少年,一身冷冽氣質拿出去也是能騙騙小姑娘的。
只是他們雖有情,卻從未做過任何意見超過禮儀規法之事,謝飛垣曾想過要金盆洗手,掙份家業來,幹乾淨淨的贏取心上人。可世事無常,天公不作美。
那年皇上微服私訪,一眼就相中了李家小姐,下了旨要帶她回宮。
那一道聖旨打碎了年少人所有的美夢。
謝飛垣那晚第一次破了規矩,偷偷地翻窗進了小姐閨房,想要不顧一切的帶她走,從此就做一對亡命天涯的野鴛鴦。
可是李小姐比他更為理智,她身後是一整個李氏家族,足足兩百口人,自前朝就已經存在了三百年的古老名門,倘若因為她一個人就被滅門,這份罪責就算下了地獄也無法贖罪。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決不能為了一己私慾而毀掉全部族人。
於是謝飛垣哭著走了。
卻又不捨的一路跟在皇帝的車馬後,從那小小的邊鎮裡來到了不熟悉的繁華京城,又親眼看著那輛豪華馬車一路車輪滾滾進了偌大皇宮,朱紅大門隔絕了他的視線,他永遠都進不去那扇門。
再後來,謝飛垣想法子混進宮當了個普通的守門侍衛,以為自己可以偷偷的看著心上人過活,卻又聽說新帶來的李小姐被封了妃,可只是盛寵了兩年就失了寵愛,跟前伺候的人也不精心,那一刻他的有多心痛,恐怕只有他自己懂。
“我有很多次想殺了那狗皇帝。”謝飛垣喝多了,說話也開始含糊,“他從我身邊帶走了清葉,卻又從沒好好地善待過她,我好不容易混到大內侍衛長的時候,她瘦得可憐。”
遊舒深深一嘆,“在不愛的人身邊,日子當然不好過。”
尤其老皇帝還很風流,什麼樣的美人到他那裡也都是會膩味的,而且賢妃還從不屑於爭寵服軟,又沒有娘家撐腰,在宮裡的日子就更加難熬。
“那時候要不是我里外打點,他們母子不知給人欺負了多少回。”謝飛垣說到這裡,仍然是極恨的,“好不容易等那狗皇帝死了,我、我不過就是離開去處理事情。”
“就只是一小會兒而已……”他抬手摀住自己的眼,似乎很不願意回憶往事,“只是一夜。”
等他回來的時候,賢妃娘娘已經被人害了。
遊舒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大人莫要自責。”
他曾聽蕭未辛說,那時他已經打算好了,他年滿十八在外開了府,然後等到蕭未深上位,他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把母親從宮裡接出來和他一起住,他們母子不必再怕被人欺負。
他甚至還想著,謝飛垣這些年為了護他,拋棄了所有曾經得到的東西,這份恩情他永世難忘,若是把母親交給他,他很放心。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可誰能想到在臨出宮的前一夜,賢妃娘娘竟被人活活勒死。
她死在了黎明的前一天。
誰敢說這不是造化弄人?
“皇上也曾有心的,只是……”遊舒不知該怎麼去安慰下去,因為那些話早就沒有了意義。
謝飛垣終於沒能忍住,捂著臉低聲的哭,這個可憐又癡情的男人,為了年少時的一份情,搭進了自己的一生,可往後餘生,他還要一個人活著。
遊舒抬頭看天,那輪孤月冷冷清清的掛在天上,無悲無喜,像許多年前一樣看著人世悲歡,卻並不同情。
他很希望謝飛垣能忘卻前塵往事,最好往前走,也許他會重新愛上什麼人。
可惜他終究是把自己困死在了過去,寧可抱著回憶死去也不肯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