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未散, 流雲緋紅。
骷髏牆上一個個慘白的骷髏頭骨全都被刷上了一層橙紅。
而靠近拐角位置的最下一層多了兩個骷髏頭,無疑,只能是那商販和童念的。
他們兩個不僅死了, 屍體還被徹底拆解、被分成一塊塊喂給了禿鷲。
意識到這一點,所有玩家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胡晉怔忡地望著骷髏牆,雙目圓瞪地呢喃道:“有沒有可能……是我們誤會了……也許他們沒有……”
段易道:“我們來這裡之前,這裡是否舉行過天葬儀式,一試便知。”
胡晉問:“怎麽試?”
段易沒有回答他的話, 只是用手指向了葬屍池旁的桑煙堆。
這裡還有未燃盡的桑煙。將之點燃,即可吸引禿鷲前來。
段易側頭看向明天:“你有沒有帶乾糧之類的?”
聽罷段易的話, 明天拿出了一塊餅, 以及一塊肉干。
除此之外, 他還點燃火把遞了過來,很顯然是知道段易想做什麽。
段易朝他淡淡一笑,接過火把後徑直往桑煙上點去。
嫋嫋煙霧伴隨著濃烈的香氣霎時飄散開來,旋即響起的是鳥類的嘶鳴聲——那是在被桑煙香味的吸引下,數隻禿鷲盤旋著飛了過來。
禿鷲看上去凶猛異常, 展開雙翅後幾乎有半個人那麽大,它們眼神尖銳, 五爪也鋒利無比。
舒蓉蓉率先就驚叫了一聲,似乎生怕被它們的爪牙撕成碎片。
洪賢及時捂住了她的嘴, “噓”了一聲, 似乎是怕她引來房內教徒的注意。
段易掃了一眼這二人,並未做多理會。他一手接過明天手裡的大餅, 一手舉起了肉干。
幾隻禿鷲一開始確實被他手裡的食物吸引了,只不過它們只是繞著段易飛了幾圈,並沒有叼走那些食物。
剩下的桑煙並不多, 很快就燃盡了。禿鷲好像也徹底對這個地方喪失了興趣,拍拍翅膀後就接二連三地飛走了。
禿鷲飛走了,玩家可能被它們襲擊這一危機徹底解除。但沒有人能輕松得起來。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只能意味著一件事——它們清早已經吃飽了。
接連吃了兩具成年人的屍體,隻除了頭骨,它們當然飽了。
倒流時間前,段易看見了葬屍池的兩具屍體,倒流時間後他並未能改變這兩人的結局,因此他們依然會被送入葬屍池。
現在桑煙已燃盡,葬屍池恢復清澈,骷髏牆多了兩個頭骨,而禿鷲已然飽腹……
最後一點關於童念能留全屍的幻想都已破滅,種種證據表明——她已經接受了天葬儀式。
可是她不會去往天界。
她的靈魂被永遠留在了地獄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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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完這件事後,段易嚴肅著臉將嘴唇抿了很久。然後他看了兩個地方各一眼,一個是彭程所在的囚牢;另一個是傳來教徒念經聲的屋子。
能不能從教徒那裡套出信息還不好說,如果能從彭程那裡套出話,當然是最好的。
只不過自從玩家們進入這院子開始,彭程就一直躺在地上睡覺。他如果一直是這個狀態,那麽是不是看到了所有的一切,已經是件存疑的事。就算不談這個,受製於規則,玩家們也很難直接與他交流。
由此,段易才把目光又放到了房屋處,還是想從教徒身上下手。
段易不過目光變化了兩次,明天卻似乎已經明白了他想做什麽,於是道:“彭程那裡我去問。不過他確實不靠譜,所以教徒那邊你們得同步想辦法。”
段易點點頭,旋即轉身找鄔君蘭、白斯年、雲浩商量起這件事,明天則走向了關住彭程的囚牢。
隔著木製欄杆望向彭程,明天接連喊了他好幾聲,沒能把他喊醒。
緊接著明天意識到他不是在睡覺,而是暈過去了。
事出緊急,為了叫醒彭程,明天直接端了一盆冷水過來朝彭程頭上潑了過去。
“臥槽不要殺我不要!”
彭程尖叫著醒來,繼而驚恐地看向明天。“臥槽是你啊,嗚嗚嗚嗚你知道我看到什麽了嗎?”
彭程的話,明天能聽到、段易卻聽不到。
段易這會兒正與其他幾個隊友打著商量,注意到彭程那裡的異狀,他走到明天身邊。
彭程正一臉驚恐、而又手舞足蹈地對明天說著什麽,見狀如此,段易有些欲言又止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很快,段易眼見著明天淡淡說完幾句話,似乎暫時安撫了彭程的情緒,彭程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呆坐在地長長出了一口氣,再用力抹了一把臉。
趁這個功夫,段易問明天。“他怎麽了?他有沒有看到——”
明天點頭道:“是,他確定其中一個人就是童念。彭程看到了她被……的全過程。他是被活活嚇暈的,現在還沒緩和過來,我剛才在安撫他。”
聞言,段易看向彭程,意外瞥見他坐在地上拚命對著自己搖頭的樣子,再問明天:“他為什麽搖頭?”
“哦?我看看——”明天側過頭去,在段易沒看到的地方遞了個沉沉的眼神過去,彭程接收到這個眼神,立刻不敢搖頭,又呆坐在了原地。
此刻的彭程覺得自己簡直欲哭無淚。
其實他並不完全看到了天葬的完整儀式,因為他只看了個開頭就嚇暈過去了。
但無論如何,今早他被迫目睹了一部分天葬儀式不說,還被明天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盆冷水驚醒。
再來,他剛才聽了明天的話猛地朝段易搖頭,就是因為明天簡直在胡說八道——他根本沒有安撫自己,他是在威脅自己,他逼迫自己趕緊鎮定下來,以便老實講清楚發生了什麽。
“段哥啊你睜開眼看清楚!明天這個人真的好凶好嚴厲好嚇人他都是騙你的他就在你面前裝溫柔弱小他簡直白蓮花嗚嗚嗚,沙漠裡水不珍貴嗎他居然拿來潑我嚶嚶嚶——”
但這話只能在彭程心裡想想。
他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
在心裡腹誹了幾句明天,彭程勉強算是解了氣,然後他到底站起來,開口講述了被關進來以後他的所見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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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易看得見彭程的樣子,但聽不到說話。他只能看見彭程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面部表情極為凝重。
與此同時,段易發現明天的表情也以可見的速度嚴肅下來,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輕輕抿著,下頜線的弧度也隨之收緊。
顯然,彭程說到了非常關鍵的問題。
感歎有了明天的協助,可以節省玩家許多探索時間的同時,段易竭力按捺住沒插嘴。等到兩人總算談完、而明天回過頭望向自己,他終於忍不住問:“所以彭程看到什麽了?”
明天往前走幾步,轉身面向那三面骷髏牆道:“彭程看見了達光。他剛到這裡的第一天晚上,看見達光半夜出來打掃骷髏頭。”
段易不由問:“什麽時候打掃骷髏頭不行,非要等到半夜?”
明天道:“就是這個問題。”
張開口,明天簡短轉述了彭程的話。
段易聽了以後,跟隨明天望向那些骷髏,腦裡似乎浮現出了這裡夜晚的畫面。
——夜深,達光穿著深紅色的僧袍出現,他左手舉著一個火把,右手則拿著打掃骷髏的工具。
從最東邊的骷髏牆開始,自上而下,從右往左,他擦拭著一個又一個的骷髏頭。他的動作仔細而小心,就好像在對待什麽珍貴稀碎的寶物。
按彭程的描述,達光擦拭骷髏頭的時候,似乎有淡淡的銀光從頭骨上透出來。
段易很快抓到了故事的關鍵。“他用來擦拭骷髏頭的工具是什麽?”
“一支筆。”明天答。
“筆?!莫不是那支——”段易看向明天,兩個人目光相對的瞬間,彼此都看懂了對方眼裡的意思,於是異口同聲道,“畫筆。”
如果彭程所見為實,那就是他看到了一支觸及到骷髏頭時會惹來它們發光的筆。
這樣的筆無疑非常神奇,極可能有非常特殊的作用。
段易他們在上一個關聯副本裡也見過同樣一支神奇的筆。
那支筆似乎可以將二維平面的畫變成三維世界真實存在的物體。且它的來歷還是一個謎,在上個副本裡段易他們並沒能知道它的秘密。
兩個副本出現兩支神奇的筆……那麽這兩支筆會不會很可能其實是同一支呢?
“有結果了嗎?”問話的是白斯年。
段易回過頭,正好看見他和雲浩、鄔君蘭一起走來。
段易便道:“只有猜測。為了印證,得想辦法把這裡徹底搜一遍。”
白斯年:“我剛才看了,這裡應該仍然只有二師兄和小師弟在。大師兄達光名義上說出去布施,但實際很可能出去尋找下一個獵物了。我們計劃一部分人引這兩個師兄弟離開,另一部分人留在這裡抓緊時間搜索。”
引這對師兄弟出去的任務十分危險,萬一撞上達光,他怕是會直接下黑手。
段易正懷疑誰會接這樣的任務,便聽到雲浩道:“我和白斯年來想辦法引開他們。這裡交給你。
至於鄔君蘭——”
看向鄔君蘭,他再道:“麻煩你在院門口把風。萬一達光或者其他人什麽過來,你好通知他們。”
“行。”段易痛快答一句,又多看了白斯年和雲浩兩人幾眼,“你們……”
“沒遇見你這樣的人的時候,我當然按我的玩法來。但現在,我願意相信你。”白斯年笑了笑,對段易比出一個等待擊掌的姿勢,“我相信雲浩跟我想得一樣。”
“對,我跟你想得一樣。”朝白斯年一笑,雲浩也對段易伸出了手。
半晌,段易有些如釋重負地笑了,伸手和他們一人擊了一下掌,然後道:“行,那咱們開始行動——”
“等等!”段易的話被旁邊無人搭理的胡晉打斷,“那……我幹啥?”
段易道:“這裡有兩個門,都需要人把風,君蘭去西門,你去南門。”
胡晉:“臥槽,南門不是走屍體的嗎?那萬一有什麽詭異事件……”
段易瞥他一眼。“是啊,去吧,達光又不至於親自運屍體回來,那裡非常安全。”
“哈……哈哈,咳。是啊,那我去了。”言罷,胡晉小跑著過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段易不由搖搖頭,再看向鄔君蘭。
鄔君蘭鄭重地朝他點點頭。“放心吧,我不僅會看好我這邊。胡晉那裡我也會留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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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女生營帳內。
竇霜抱著膝蓋沉默地坐在原地,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了,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這會兒東方羽走了過來,發現自己剛才倒的熱水已經放涼了,竇霜顯然也沒有動過。
“其實你和3號一開始也未必有多深的感情,但對於你來說,你們無疑是合作的非常愉快的隊友吧?”
走到竇霜身邊,東方羽也不管她有沒有聽進去,只是這般開口說著,“你們之間,誰贏都無所謂,我猜得對不對?
“對你們兩個來說,兩個人都在一個陣營,反而難辦。你們最喜歡彼此處在不同的陣營,因為那樣你們就能互通消息了。
“不管彼此分別在什麽陣營,不管最終哪方贏,你們始終是贏家。很多時候,你們最喜歡的模式應該是幫狼人那邊贏,這樣最方便了,你們甚至不用考慮怎麽通關副本。
“當然,這並不絕對。如果在副本簡單的情況下,你們就會幫好人贏了。因為你們其中一人在狼人陣營的話,直接可以把狼坑點給另一個人。哈,這個遊戲會變得多麽簡單?
“你們為什麽會這麽做,這個道理其實也很簡單,因為你們做了約定——無論如何,你們都會平分金幣。你們一直遵守約定,合作愉快,幾乎所向披靡。”
笑了笑,東方羽再道:“不過這樣的隊友並不好找,因為隨時可能被隊友背叛。假如遊戲一開局,你們互通身份,轉過身她就把你賣了,然後獨吞金幣什麽的,那你就欲哭無淚了。
“但你和3號不同。你們是從新人時期想到這個辦法後,一直履行約定至今吧?所以,雖然你們不能夠輕信別人,也沒信心說服所有人都這麽玩兒,但你們能彼此信任,一直按這個方法合作。對於這個遊戲來說,這樣已經很夠了。
“你們一路走到現在……讓我猜一猜,你們也許一起害死過不少人吧。我想想啊……嗯,我來舉個例子,假設你跳了身份,跟你一個陣營的人絕對相信你以後,一不留神卻死在了你手裡。這個人一定死不瞑目。因為他萬萬沒想到,他會被同陣營的你背叛。而這僅僅是因為,你和3號約定在先。他不知道,你這局已經決定幫3號所在陣營贏,反正無論怎麽樣你都可以贏一半金幣。”
竇霜依然沒有說話。
但東方羽可以看見她的臉變得慘白,與此同時她的身體不斷發著抖,就好像想起了某個可怕的往事。
“奇怪我為什麽會猜到?”東方羽朝她一笑道,“簡單啊,因為我也玩過這種套路。所以呢,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贏到現在,從來不是按真正的狼人殺玩法玩的,而是采用了和3號互通消息的套路。所以她死了,你傷心歸傷心,更擔心自己以後該怎麽走下去吧?”
“閉嘴吧!”吸一口氣,竇霜顫抖著雙肩瞪向東方羽,“我們怎麽玩這遊戲,是我們倆一起走下去的策略,這與你無關。你也不要把自己的想象強加到我身上。事實上,我跟她感情非常深!她死了,我現在沒想別的,我單純就是傷心難過!
“商販中招後殺了他最愛的妻子,而念念殺過我,這就是最好的證明!在她心裡,我跟她一樣重要!!”
“好……你確實說服了我。”
過了許久,東方羽才這般輕聲開口。
她靜靜看著竇霜,又過了好一會兒,語氣沉沉地問她,“那你想報仇嗎?”
“報仇?你什麽意思?念念她……她不是意外中招?”竇霜十分不解。
東方羽認真地看向竇霜。
厚重的營帳攔住了晨光,帳內顯得有些晦暗。
在這樣的光線中,東方羽的眼睛好似閃著明亮的星光。
“你想不想知道,我昨天獨自從天葬台離開追上你們的時候,看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