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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先生們》第1章:12 追溯
羅玉安陷入氏神的胸膛,如同陷入他記憶的漩渦。

 在一片黑暗裡,有人高聲歡呼,聲音裡充滿了喜悅。

 “太好了!太好了!我們秦氏終於也有神胎出生了!”

 “這樣一來,今後我們再也不用害怕那些鬼怪侵蝕,能得氏神庇佑,能求大家平安順遂,求家族興盛!”

 “我們一定會越過越好的,太好了!”

 這時候的秦氏,還只是一個大姓底下分出去的氏族支脈,人數極少,形成一個小小村落聚居在山林中。在這個硝煙四起,連年戰亂與天災頻發,民不聊生的時候,連妖鬼都出現得要比從前更頻繁。族中的孩子一個沒看好,都有可能會被妖鬼之流吸走魂魄,甚至搶走肉身吞吃。

 然而比妖鬼邪物更加可怕的是災荒,疾病找不到辦法醫治,地裡長不出糧食,還有那些凶狠的流亡之徒襲擊村落,搶劫糧食與女人,就連附近稍大的小城村寨都能欺壓他們。

 但是他們這一支誕生了一個神胎!神胎是神明降世,他們借由人的肚子出生,就是為了興盛家族而來。最開始,是由商姓一氏用神胎造出了“氏神”,他們的族長得到上天啟示,得知了將神胎塑成氏神的辦法。

 一旦完成儀式,那麽氏神就真正成為了人間神靈,可以鎮守家族幾千年,只要有他們坐鎮,一定范圍內妖鬼不侵,惡疫不生,人們可以向他祈求,得到氏神饋贈的力量。但凡有氏神的氏族,都一定會成為盤踞一方的霸主,如今的許多大姓城池都是由此而來。

 所以,當秦氏這一支出生了神胎,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所謂神胎,骨帶異香,可辟邪,他們生而知之,但他們也往往會出現一定的殘缺。秦氏一族這位神胎便是自一出生四肢就無法動彈,只能每日躺在床榻上。

 在神胎長到十幾歲,可以用儀式轉化為氏神之前,都由他的血親小心照顧,由全族供養。

 “人類的血肉身軀會束縛神胎,只要等到長大了,變成氏神,超脫血肉的束縛,他就自由了。”氏神的生父,秦氏的族長時常這麽說。

 族長夫人平香是位溫柔的夫人,她每次聽到丈夫這麽說,卻都會默默哭上一場。雖說神胎肯定要化作氏神,可那儀式如此殘忍痛苦,只要想到她的孩子長大後會經受那樣的痛苦,她就覺得心痛難忍。

 神胎不僅僅是她的孩子,更是一族的希望和未來,是他們的神,因此他注定沒有名字,只能以氏神為名,不過平香夫人私底下悄悄給自己的孩子起了一個名字——安,平安的安。

 “安,你今日覺得怎麽樣?”

 “安,昨日你小叔叔家的孩子撞了邪,給他佩了你的一縷頭髮,今日那孩子的情況就好多了,你小叔叔他們都很感激你。”

 “安,多虧了有你在,今年我們的日子又好過了一些,村中沒有孩子被妖鬼抓走,惡疫也沒有侵染到我們這裡。”

 “地裡的莊稼長得很好,今年大約是個豐年。”

 她每日陪伴在這個孩子身邊,悉心照顧著他,與他說起族中親友們的事情。孩子安安靜靜聆聽著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瑣事。

 “他除了是我們的孩子,更是我們的神,你不該給他取名字的。”族長這麽說著,私底下去看孩子的時候,也忍不住喊他的名字。

 相比起父母長輩們對這個神胎複雜的情感,安的兄姐則更加簡單,他們年紀還不大,只知道自己多了個弟弟,這弟弟長得玉雪可愛,躺在床上不能動,溫柔愛笑,和母親一樣。

 族中的人們大多都對安敬畏中帶著親近,畢竟這時候的他們都有著很親近的血緣關系,而且並沒有後世那麽多的規矩,親戚們過來探望,都會直接來到安身邊,問候兩句。族中的孩子們,除了安親生的兄姐,還有其他堂兄堂姐,也時常會扒拉在牆上,去看那個被好好藏在大屋子裡的珍貴神胎。

 “那是我弟弟!什麽神胎神胎的,難聽死了!”幾歲的小男孩是族長和夫人的第一個孩子,性格頑劣。他反駁自己的小夥伴,卻因為母親的再三叮囑,不敢告訴別人自己的弟弟名叫安。

 他和小夥伴們玩耍歸家後,去看望弟弟,嘻嘻哈哈地逗他玩。他曾經試圖悄悄把弟弟帶出那個房間,帶到外面去玩,讓這個從出生就待在這裡的弟弟看看外面的世界。

 結果,他自然是被爹娘狠狠懲罰了,打得一瘸一拐,然而下一次,他還敢。手腳無法動彈的安被哥哥背在背後,第一次看見了外面的藍天綠水。

 哥哥背著他在偏僻的路上瘋跑,道路兩旁繁茂的草葉與野花劃過他垂下的白色袖子。哥哥露出自豪驕傲的笑容,語氣興奮地給他介紹周圍的東西:“安你看,那是稻子,稻子你知道吧,就是咱們吃的食物,它們在地裡長出來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還有這個,這是花,這是螞蟻,這是甲蟲!喔——大蟲子!你怕不怕!”

 小男孩故意用那隻黑甲殼蟲嚇唬背後的弟弟,安卻只是睜著眼睛瞧著,微微歪了下腦袋,露出個疑惑的笑容。

 小男孩嘿嘿笑起來。他把那隻甲殼蟲藏到弟弟的枕邊,說是要送給他當禮物,給他作伴。給孩子換衣服結果從被子裡抖出一隻大甲殼蟲,平香夫人驚得尖叫,揪著大兒子的耳朵又狠狠揍了他一頓。

 被打得眼圈都青了,小男孩仍是死性不改,沒法帶弟弟偷偷外出,他就在外面亂七八糟折了許多東西回來,撒在弟弟榻邊。

 “安,你知道這個是什麽嗎?這個是可以吃的,你嘗嘗?”

 “哥!你不要亂給安吃東西!還有那個很酸的,你別塞安嘴裡!”門外走進來的小女孩阻止了大哥的動作。

 身為第二個孩子,姐姐遠比哥哥懂事,從很小時候就會主動和母親一起照顧弟弟,細心又周到。

 有一回,她發髻上戴著一朵山茶花,發現弟弟一直看著,似乎有些喜歡的模樣,她特地央求父親,在山中挖來了幾株紅山茶,就種在院子裡,躺在床上的弟弟一側頭,就能透過大開的窗戶看見。

 “安喜歡這個花?聽說其他地方還有更多好看的花,我們這裡還是太偏僻了,等以後如果有機會去外面,姐姐給你帶其他好看的花回來吧。”

 她會在他們傳統的節日裡,細心編制祈福的手環分給所有家人,安一個人能得兩個。從她學會裁衣製衣,家人們的衣服都是她和母親一起製作,她給弟弟製作的衣服尤其舒適,因為他只能躺在床上,擔心他不舒服,姐姐還會每日給他翻身,為他梳頭擦臉,像另一個母親般。

 後來,安又多了幾個弟弟妹妹。剛出生的小小嬰孩純潔無垢,睜著好奇的大眼睛,趴在他的被褥上流口水。沉甸甸的重量壓在他心上。

 母親笑著看著孩子們,對他說:“安,弟弟這是覺得你聞起來很香呢。”

 在地上爬的弟弟牙牙學語,會喊哥哥了,會走路了,和他們的大哥哥一樣,時常偷偷跑來看他,在房間裡跑來跑去,把地板踩得噔噔響,格外吵鬧。

 小小的妹妹也很吵,因為身體不太好,不舒服了經常哇哇大哭,只有待在身為神胎的哥哥身邊才會安靜,所以她還很小的時候,經常偷偷鑽進這個哥哥的被子裡,團在哥哥身邊入睡。

 家人們用盡一切辦法對他好,因為愛,更因為歉疚。

 終於,日子一天天過去,要舉行轉化儀式了。

 人們相信,神胎的天生神力源自於骨頭,所以剖開血肉,取出骨頭。散發著幽香的骨頭磨成粉與秦氏祖地裡的土混合,用來燒製陶瓷神像。

 人們覺得,人的情緒與欲望來自於五髒六腑,私欲使神墮落,所以摘下髒腑。

 人們覺得,汙濁來自於血液,所以放乾血。

 ……

 皮膚繡上符文,失去了骨與血的萎縮軀體用紅線緊緊纏繞包裹,放進骨灰和泥土所塑的神像裡,送進窯中燒製。

 加了神骨的陶土變得瑩白,在火中煆燒一月方才能成型。

 在那之前,用泥土製神像時,人們在還未燒製的陶像上附上鬼神面具。神情威嚴的面具、神情冷漠的面具、神情和善的面具……一層層貼在神像臉龐上。

 一邊撫平那些面具,巫人一邊吟唱:

 “願您公正嚴明,願您仁和寬厚……興盛家族……以續萬代……”

 在這一個月裡,族人們舉行盛大的儀式,虔誠跪拜祈求。這就是神誕月。

 那是多痛苦的經歷啊——

 神胎天生長生不死,哪怕軀體破壞,仍在重生,所以一邊不斷生長,一邊不斷死亡。

 他聽見家人們在哭泣,年幼的弟妹哭鬧著,任性地說不要哥哥做氏神了,他們連氏神是什麽都還弄不清楚。年長的父母兄姐,沉默著一言不發,默默流淚。

 成為氏神收到的第一個祈求,來自於家人,她們在哭求說:“希望氏神再不要有痛苦!”

 “希望氏神遠離痛苦。”

 “希望氏神不要有怨恨。”

 成為氏神確實是很痛苦的,只是,作為人時的安,心甘情願庇佑家人。

 父母在衰老,白發蒼蒼的兩人死去之前,還在神龕中為他祈福上香;哥哥早已繼任族長,靠著氏神的庇佑和賜福,擴大了秦氏一族的地盤,村落變成了城池;姐姐嫁去了另一氏族,每年回來,都帶上那邊生長的鮮花;弟弟妹妹們也慢慢長大,結婚生子,兒孫滿堂,然後一個個接連老去。

 秦氏族人越來越多,他的家人越來越少。

 被包裹在華美屋舍中央的神龕安靜下來,再也沒有親人們的蹤跡。他端坐在神台上,看著長日西斜,落在神台之下,日月交替,四時輪轉。

 人的時間過得真快,只是一轉眼,曾對他露出好奇目光的孩童,就已經變成枯朽的老者。此時在神台前跪拜的老者是誰?他想起來,是最小那個弟弟的小孫子,也已經這麽老了。此時被帶到神台前請求賜福的孩子是誰?是哥哥那一支的孩子,是第九代了吧。這個身體裡充斥著惡意,被人押到神龕前請求裁決的孩子又是誰?眼睛長得有些像哥哥,是他第十三代的孩子啊。

 一代又一代,供奉著他的人越來越多,他不再清楚記得每一個人,他們在他這裡留下的就只剩下一個名字。他們仍然延續著多年前的習慣,供給他食物,因為在他誕生的年代裡,最珍貴的就是食物。

 走過最艱難的那段時光,秦氏一族已經成為了一方霸主,附近的城遷移到了其他地方,唯獨神龕仍留在這裡,受著香火供奉。最好的工匠花費一輩子心血建造的宅子,在時間的侵蝕下慢慢變舊,曾經城池的痕跡被森林覆蓋,族人都去了遠方。

 如今當那些孩子們再來祭拜,他已經無法從臃腫的譜系中回溯他們的祖先究竟是誰。

 實在過去太久太久了,連那幾株紅山茶,都已經老死了好幾回。只有他,時間慢得幾近凝滯。

 羅玉安從寂寞的漫長記憶裡蘇醒,難受得喘不過氣來,無法停止抽泣。氏神傳達給她的情緒是淺淺的,淺淺的惆悵和感歎,淺淺的歡喜與懷念。平靜的無數歲月,哪怕有痛苦的神誕月,他也不曾怨恨,因為那所有的秦氏族人,都是他看著出生長大的孩童,是他記憶的一片剪影。

 她如今心中滿溢的難受來自於自身。

 “如何會哭成這樣呢。”氏神托起她的臉,像對待一個孩子般撫了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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