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燈塔, 越過冰山群,穿過那條不結冰的藍色冰河,她們跋涉在一條風雪嚴苛的極地之路。
穆裡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很久, 他身體裡的劇痛在催促著他到達某個地方,所以他抱著梅莉, 在路上幾乎是一刻都不曾停歇地追趕那個聲音。
他們到達了一塊飄滿浮冰的汪洋前方,穿過這裡,才能真正到達極地深處范圍。穆裡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 追尋著它跑到這裡,因為太過幼小無法橫渡這片冰海,只能回去。
上一次他失去理智, 跟著那聲音的指引也來到了這裡, 被冰冷的海水泡清醒後,想起獨自等待在燈塔的梅莉, 硬生生抗拒著冰海另一邊的吸引轉身回去。
如今,他又一次來到了這裡。
他跳下冰冷的海水,將近處一塊浮冰推了過來,讓梅莉裹著毛毯子坐在上面, 自己推著那塊載人的浮冰往前遊。
浮冰露在海面的面積不大, 但底下往往都很厚重, 甚至是倒錐形的冰山杵在海面下。在這片海域上,想要推動浮冰無疑是一件困難的事, 哪怕是一直很厲害,幾乎沒什麽能難倒他的穆裡, 也第一次顯露出了吃力。
梅莉裹著毯子瑟瑟發抖, 時時注意著水中的穆裡。
帶她過來,他多了許多麻煩, 但是他看上去並不後悔,她也是。
擁有感情的生物,總是愛做一些會給自己添麻煩的選擇,有些人稱之為錯誤,有些人稱之為快樂。
推累了,穆裡暫時停下來,將下巴擱在浮冰的邊緣呼氣。梅莉湊過來,摸著他的鼻子和腦袋。
穆裡一下子覺得自己又有了力氣,連身上的許多痛楚都能忽略。
如果他是一個人上路,來到這裡大概會更順利,但是,他也一定會更加痛苦。在看不到邊緣的冰海中,孤獨地失去方向,甚至失去前進的動力,變得瘋狂。
現在,看到自己推著往前的浮冰上,梅莉坐在那,他心中就有一個很堅定的念頭——帶她渡過這些危險,到達彼岸。
在漫長的冰海行程中,他有幾次和之前一樣短暫失去理智,在發現這個征兆之前,他擔心自己失去理智會吃掉梅莉,於是一腦袋撞上了旁邊的一塊浮冰,將那塊浮冰撞得四分五裂,慢慢沉進了深藍的海水裡。
他同樣因為這撞擊眩暈,沉進海中。不過沉到一半就醒了,忽然睜開眼睛用力往上遊。
他迷糊中也惦記著還有個梅莉在上面,要是沒人管,她會死的。
梅莉趴在浮冰上差點準備跳下去了,見他從水裡冒出來,嘴裡竟然還咬著一條奇怪的魚,甩著頭丟在冰面上,含糊地對她說:“這裡還有魚,你吃不吃?”
梅莉哪還管得了什麽魚,她之前還以為他會死。想哭又被這小熊抓魚的情況逗笑,於是抱住他的腦袋,一邊笑,一邊把眼淚都滴到他臉上。
“醒了不趕快遊上來,還抓什麽魚啊。”梅莉用力抓他的耳朵。
穆裡動動耳朵,辯解了一句,“我沒抓它,是它自己撞上來的。”
極地的魚都是傻的,動不動往他嘴上撞。小熊委屈。
他沒有事,梅莉激動地親了好幾下他的鼻子,穆裡這下子是不摔跤了,畢竟這水裡也摔不了,他就是不吭聲,忽然爆發出很大的力氣,推著浮冰往前猛衝了好一段距離。
他還有一次是忽然失去了意識,梅莉死死抓著他的胳膊,讓他趴在浮冰上不至於和其他碎冰一起沉進海裡。
他在梅莉不停的呼喊中醒來,迷迷糊糊地舔了舔她凍得通紅的手背,打起精神繼續推著她往前。
梅莉也有因為太過寒冷而失去意識的時候。那時候她就趴在浮冰上,一動不動,面色冷白好像凝結著一層霜,眼睫毛都被凍住了,哪怕裹在毛毯子裡身體仍然冰涼。
穆裡一度以為她被凍死了。他從水裡爬起來心急地清理掉身上的水,把她抱在懷裡想讓她暖和起來。
身下的浮冰失去方向,緩慢地移動,他抱著梅莉等待她蘇醒,細細去聽她柔軟胸腔裡那點心臟跳動的動靜。
那一陣子,他感覺自己走在漆黑的夜裡,手裡捧著一點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生怕一陣風吹來,這火苗就徹底熄滅了。他從來沒有過這麽緊張的感覺,連呼吸都不敢。
好在,最後那搖曳的火苗又慢慢壯大了,她堅強地燃燒著。
發現她在自己懷裡清醒過來,穆裡高興極了,將腦袋擱在她胸前蹭了好一陣,也待在浮冰上陪了她很久。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醒來的梅莉笑著對他說,“夢見你說的極地夏日開的花了。”
還夢見了一隻小熊,他還是幼崽的模樣,雖然只有孤零零的一隻,但他在鮮花盛開的苔原上打滾,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
穆裡表示奇怪,“你都沒見過,為什麽能夢見?”
梅莉:“一定要見過才能夢見嗎?”
穆裡堅持:“當然,不然你怎麽知道是什麽樣子。”
梅莉:“可是,我有看過很多的花,我覺得花和花都差不多。我以前的家裡還種了很多的金雀花,你見過金雀花嗎?”
……
她們說了很多這樣的對話。
哪怕身體與能力有強弱之分,但他們能清晰感覺到,他們都在互相依靠支撐著對方。
冰海的中央,有一片浮冰連成了小塊的陸地,她們在那裡停下來修整,吃了難得的一頓熟食,好好睡了一覺。
梅莉睡了太久,沒有睡著,窩在穆裡的懷裡看天上的星空。這個最嚴酷寒冷的地方,擁有最瑰麗驚人的美景。
星星明亮地織成了一條光帶,深色的夜幕下,鋪墊了藍紫色的背景。
身下是鋪滿碎冰的海,天上是鋪滿碎星的海。
廣大的天地不斷蔓延出去,在想象中無邊無際,世界上的一切在這裡都變得純粹。
置身在這樣廣大的世界,她本該感覺到人的渺小和寂寞,但是……穆裡太累了,打呼的聲音有一點響,於是她就感覺不到那樣遼闊的寂寞,隻忍不住去尋找他呼聲中的規律。
他借給她的溫暖太有存在感了。
他們終於渡過了滿是碎冰的海,冰海另一邊的“陸地”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流動的藍色海水在漸漸變成固體,到了某一個界限後,浮冰已經無法再靠近,它撞上了堅硬透明的冰塊,海水在那裡結成完整的一塊陸地。
深藍色海洋與冰岸中間,還有一層淺淺的綠色薄冰地帶,那裡的冰層可以讓梅莉踩著經過,但體重更重的穆裡踩上去,半個身子都會陷下去。
梅莉隻好一個人往前,走到安全的位置等待,穆裡在後面撲騰著爬上岸。
兩人踩在冰岸上,來到一個潔淨透明的世界。
在這裡,積雪很少,隻存在於凸起的冰柱上方,地面上沒有積雪,只有一層層厚厚的冰塊,低頭看能看到冰塊底下的東西。
還保留著水流動形狀就被凍住的冰層顯露出特殊的紋理,冰層中凝固的水泡仿佛魚群。
梅莉踩在冰面上,透明的特殊冰面,她能看到下面十米深。
穆裡牽著她,也很稀奇地低頭去看,他同樣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
“這裡凍著一條魚。”穆裡發現這奇怪的魚背上還有四片小小的翅膀,“我沒見過這種魚。”“真的……這是什麽時候凍上的?”梅莉往前走,忽然被嚇一跳,退後一步撞在穆裡身上。
在那條奇怪的魚前方冰層裡,凍著一條更大的魚,身長起碼十幾米,一張巨口朝上方張開,好像隨時都會破冰而出將上方的人一口吞下。
梅莉連它巨口中的每一顆尖牙都看得一清二楚,還有猩紅的大口裡褶皺般的紋路,生動到令人害怕。
“我們繞著走。”她說。
穆裡很感興趣,勒著她的腰就直接踩上去,還站在那張巨口的中央往下看。梅莉原本踩在冰面上的腳抬起來,怎麽都不肯踩實。
走過那張凝固的巨口,冰原後面才是真正神奇的地方,這裡的透明冰層裡凝固著大大小小的動物,隔一段距離就能見到,不只是魚,還有其他的動物。
這些動物為什麽會被凝固在這裡?這裡形成多久了?這些又是些什麽動物,都是魔獸嗎?梅莉有許多的疑問,但是這裡亙古不變的寂靜冰原不會回答她的問題。
她們在冰原上走了一段時間,第一次看到活著的生物。穆裡比梅莉更早發現,他停下來,抱著梅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向某個方向。
那邊移動過來一座雪白的雪山,大雪山後面還有一座小雪山。
等他們走近了,看清楚那原來不是雪山,而是一大一小兩隻……熊。
他們長得和穆裡很像,毛發更加蓬松雪白一些。那隻個頭小的熊,身形比穆裡稍微大一點點,但是他的日子看上去比穆裡好多了,身上皮毛乾淨,臉圓又肥,姿態悠閑。
梅莉再看看自己這個有點狼狽,毛發都失去了光澤的穆裡,忽然覺得他受了很多委屈,有些可憐。
穆裡沒有她這樣的心思,他的反應就和平時遇到了難對付的魔獸一樣,進入戰鬥狀態的凶狠警惕。見小熊好奇觀察他,露出一臉凶惡的神情,把那隻小熊嚇唬得貼緊了前方那隻大熊。
體型是小熊五倍大的大熊扭頭看了眼穆裡,沒什麽反應。
梅莉覺得那眼神很像是人類的眼神,看穆裡就是大人看小孩。
那隻小熊又撞了撞大熊的腿,大熊就發出有些不耐煩的聲音說:“快一點,你一路磨磨蹭蹭的,都快趕不上了。”小熊嗷一聲,“我不是最後的,趕得上。”
等他們走遠,梅莉抓著穆裡的肩,驚歎地對他說:“他們……會說話!”
穆裡不知道她驚奇什麽,“我也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