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無的這趟遠門, 出得確實夠遠。
連著幾天,都沒有見到他回姑射山。常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說法,荊酒酒想了想, 都不知道這要是放在人間,得過多少年了……
山上神侍對他倒是依舊恭敬, 每天還要小心翼翼捧著他出門溜達,溜達完, 再給捧回來。
但這還是擋不住荊酒酒覺得無聊。
荊酒酒到小屋裡看上一眼——
旱魃還被困在那裡, 身上捆縛的金索,因為他的掙扎, 都幾乎深陷入他的皮膚裡去了, 還流下了幾點混著金色的血液。落在玉石地面上,滿地都是灼出來的洞。
荊酒酒:“……”
啊, 所以呀。
就是因為有旱魃在, 這姑射山都荒蕪得快要不能看了!溜達著都沒意思了!
荊酒酒轉著轉著,就又轉到了隔壁,往寬大的床榻上一躺, 紙人小得幾乎找不見。
但就算是這樣,神侍們也依然要畢恭畢敬地點上神香, 還要為荊酒酒拉下帷帳, 然後才緩緩退下。
荊酒酒無聊得閉上了眼。
一片漆黑之中, 很快就又轉出了畫面,接著以上帝視角, 繼續跟隨著濁無。
如果說第一個被濁無捏碎魂靈的,只是個普通的仙人, 那麽之後濁無再殺掉的對象, 就一點點變得高級了起來。
除了姑射山以外, 這個世界還有兩處仙山,兩座仙島,還有豢養無數龍神的大海……
濁無一一“拜訪”了過去。
仙島的主人被他抽出神識後,島附近的水都被鮮血染紅了,隨後水面上燃起了大火,那火將半邊天都映透了。
而濁無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指尖的血,一襲白衣一塵未染,就這樣又奔赴下一個地方了。
踏出仙島的時候,他驟然抬眸直視虛空。
像是和荊酒酒對視了一眼,眸光冷厲。
荊酒酒都不自覺地怔了一秒。
庭一大師也許從神骸上,窺見了幾分這樣的情景描述,所以才會覺得畏懼?
濁無從仙島入神庭。
再從神庭下幽冥。
幽冥本就是一群死物。
它們見了濁無後,就因為本能瑟瑟發抖起來。
濁無一一掃視,皺了下眉,從黑水之中緩緩走過,倒好像成為了幽冥之中唯一的亮色。
等他離開幽冥時,他又抬眸,朝虛空處定定望了一眼。
荊酒酒不知道成為神靈後,究竟會厲害到什麽樣的地步,尤其是像濁無這樣,幾乎所有神靈都不是他對手的存在……
他是否真的會察覺到,荊酒酒從另一個視角在看他呢?
又是幾日過去。
荊酒酒幾乎每天閉眼後,都會見到各式各樣的壯觀之景,一圈兒下來差不多都將三界看了個遍。
“仙君。”神侍的聲音驟然在殿外響起,他們驚恐而又充滿了敬畏。
荊酒酒這才從床榻上坐起來。
濁無……回來了?
濁無緩步行到殿內,彎腰將荊酒酒捧起來,問:“你聞得見什麽氣味嗎?”
這句荊酒酒是聽得明白的,他搖了搖頭。
他隻覺得濁無的身上香……這也不奇怪,大概是因為他吸過白遇淮的氣和血,現在把千年前的白遇淮也一塊兒給吸過了。所以他才會覺得濁無身上的氣味,是香的。
濁無漠然的面容,似乎有了一點松緩。
他將荊酒酒捧起來,入了另一處殿中。
殿中桌案已經擺好,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一個神侍低著頭走進來,跪在濁無的身旁,為他研墨伺候。
濁無將荊酒酒放在桌案上,然後就開始提筆、繪畫。
先是五官,再是發絲,然後是衣飾……荊酒酒小得厲害,視角當然也要窄一些,它剛開始趴在畫邊上,認認真真盯著看了半天,沒看出來這畫的個什麽東西,直到後面,濁無擱下筆,將他捧了起來。
“你看。”濁無道。
荊酒酒趴在他的指縫間,艱難地往下看去,先一眼看見了那神侍呆怔出神的模樣,神侍低低出聲,似乎問了一句:“……仙君,這便是新神麽?”
而這時候,荊酒酒也終於從畫上辨認出來。
這畫的……是他。
是未來的他。
濁無什麽時候推演了?!
濁無已經從推演中,看見未來的他了嗎?
荊酒酒驚訝地扭了扭腦袋,去看濁無。
不過更讓他覺得驚奇的是,……呃,這幅畫裡的他,衣服還是穿得較為整齊的。
濁無垂首,緩緩道:“很奇妙是不是?我從推演之中,見到了他。他身負大氣運,像是創世神最用心的造物。漫天神佛隕落後,他將成為千年後第一個新神。”
這段荊酒酒沒大聽明白,但神侍聽懂了,望著那幅畫露出怔忡向往之色。
“更奇妙的是,我試著去探他的過往與將來,卻一無所獲。不過只有寥寥幾幅畫面湧現在我的眼前。……與你很是相像。我便猜測,興許將來,他與我也有交集。”
“又或者……”
濁無將未盡之語咽了回去。
又或者,你就是他?
濁無卷起畫軸,捧著荊酒酒起身,走了出去。
他轉身到了那間小屋,旱魃還在裡頭。荊酒酒想也不想,就往濁無袖子裡鑽。濁無輕撫了下他:“原來你不喜歡旱魃?”
荊酒酒:“唔?”
濁無:“早知如此。”
他將那旱魃打量一番:“那就扔入幽冥吧。”
反正幽冥已經夠荒蕪的了。
濁無抬手,一揮袖,旱魃就從屋中消失不見了。
他隨即又低低道,像是在問荊酒酒,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那你喜歡什麽?”
將旱魃弄沒了之後,他們就又住在了小屋裡。
荊酒酒就扒拉在濁無的頭髮裡睡覺。
等到第二日起身,濁無就接著讓神侍研墨,他還要再作畫。
只是等墨研成後,今日他就先讓神侍退下了。
他提筆,依舊是先從五官繪起,再是發絲……
荊酒酒:?
我衣服呢?
怎麽畫著畫著,衣服就變少了?
濁無連著作畫好幾日,直到最後一幅畫,正是荊酒酒在青年的床頭見到的那一幅——他立在黑色湖畔,面容恬靜美好,身上雲霧纏繞,代替了衣物。
荊酒酒:???
果然是濁無畫的!
他還親眼看見了濁無畫自己的澀圖,啊不是。
荊酒酒都覺得耳朵有點紅。
不過紙人的耳朵什麽也看不出來就是了。
濁無依舊將這幅畫卷起來,藏入箱中。一揮手,那箱子就不見了。
他沒有再往下畫,而是低頭和荊酒酒道:“我們要去一個地方。”
這句話荊酒酒聽明白了。
其實按理來說,他每次閉眼,都會見到濁無“弑神”的場景,他應該是要怕濁無的。可他怎麽也怕不起來……
大概是因為……他始終都是白遇淮呀。
……
濁無帶著荊酒酒離開了姑射山。
他們入了人間。
濁無一日可行數萬裡,他揣著荊酒酒,輕松地從這個山頭走到那個山頭,最後選定了一座山。
那山上有一群人,他們拜孔子像,每日裡打坐、讀書,感天地之間的靈氣。這是一群想要成仙的凡人。每日結束後,他們還會互相問一問,今天吸多少靈氣啦?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快要飄起來啦?要成仙啦?
多少有點憨憨。
等濁無帶著荊酒酒路過的時候,他們還企圖拉濁無入夥。
“來一同修煉成仙,得大道!”
“世間多困苦,唯有成仙救人間!”
他們言語真摯。
要不是荊酒酒的聲音太小,他都忍不住要告訴他們,成仙後就管不了人間的困苦啦,因為成了神仙,你就要與濁世劃出界限,從此清心寡欲、冷漠無情啦!
但濁無卻停駐了腳步,他打量他們幾眼,淡淡道:“你們是什麽宗門?”
這幫凡人對視一眼,摳了摳腦袋:“沒、沒有宗門。哦……我曾聽聞,各地有與天相接的宗門,他們坐擁靈礦,手握修仙的術法玉簡,個個都能騰雲駕霧,乃是最有可能登上通天梯、羽化登仙的人……你說的是這樣的宗門吧?”
搞了半天。
他們連人家小宗門都不如,要啥啥沒有,修仙全靠自我洗腦。
濁無面上倒沒有流露出一點輕視之色,他仍舊神色漠然,淡淡道:“那你們便歸入我宗門吧。”
濁無當然是沒有宗門的。
他在這個世上,地位超然,萬千神佛都要向他躬身低頭,無數得道升仙的仙人,更要朝他行三跪九叩之禮。
他不需要開設宗門。
這幫凡人聽完倒是高興得很,一點也不懷疑濁無在說大話,忙問:“那、那咱們宗門叫什麽?”
濁無垂眸看了一眼袖中藏著的小紙人。
姑射山常年掩在雲霧之間,便連他不願被世人瞧見模樣,也掩在一片雲霧之後。
你若何時歸去了你的世界,又何時會歸雲中來呢?
濁無斂了斂目光,隨口道:“……叫歸雲門。”
之後,濁無賜他們玉簡、符咒、靈石,一揮袖,便憑空落下一座宮殿,就此在山上開門立派。
荊酒酒艱難抬頭,辨認不了上古的字文。
但是符號他卻認得。
那門匾之上,印著的是歸雲門的符號。
……原來這時候,濁無才做了歸雲門的祖師爺。他收了這樣一行人來做徒子徒孫,為的是什麽?
此時,這幫凡人已經被驚得瞠目結舌了,他們震驚於濁無隨手便能創神跡,於是紛紛跪地叩頭,三呼“拜見師祖”。
濁無垂眸,淡淡道:“我要你們寫下門規手諭,傳向後世。也許是百年後,也許是千年後,會有我的轉世來到門中。歸雲門中見之,如見我。”
等到星辰盡隕落,神庭崩塌,無一神靈存世那一日,他一樣也要死的。
可他突然不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