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美國。
化凍的查爾斯河邊海鷗低掠,時常浮過兩行白影。
傅衍白買的這棟公寓很大,從前是個華裔老富商蓋的別墅,一共有三層,外帶一個下沉泳池。
清晨的客廳拉著厚重的窗簾,只有火爐亮著紅光,紀冉從地毯上爬起來一點,很快又被拽回羊絨毯裡,茶几上的西柚汁晃蕩起來,緋紅的果汁落下去,留下一點果漬在杯壁。
入冬之後兩個人經常窩著睡在爐子前,傅衍白經常從下午開始弄他弄到夜裡,抱著睡到早上,再做一次才放人去學校。
紀冉鼻尖都是傅衍白的味道,好不容易洗漱完拉開窗簾,天光已經大亮。
春和景明。
他的皮膚像是更白了一些,瓷一樣清透。大概是太陽沒曬夠,因為兩個人只要待在家,窗簾幾乎都是拉著的。
紀冉光著腳才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傅衍白已經在廚房煎魚腩,文火發出一點噗呲噗呲的聲響,冬末春初的早上香氣四溢。
兩個人在一起的這幾年一直都是傅衍白做飯。從前在國內還有外賣可以換換口味,這兩年紀冉吃不慣披薩漢堡之類的東西,他幾乎都是親自下廚。
紀冉坐在沙發上,瞇瞇眼望過去,傅衍白沒穿上衣,只有一條灰色睡褲垂到腳踝,背後不多不少的露著些抓痕,跟貓撓似的,之前的消下去,新的又紅起來,不痛不癢,就是看著惹眼。
從傅衍白進私人診所工作開始,紀冉就注意著不往他脖子和臉上招呼,但這老東西像是不樂意,一下一下往死裡頂,氣的他張嘴磕了個牙印在下巴上,這才算完。
“多加個蛋?”
傅衍白說著,伸手又打進去一個。紀冉已經習慣了他只是問問,這個人總是在一些小事上越來越霸道,怕不是更年期。
沒過五分鐘,兩碗小蔥清翠的龍鬚面加蛋就上了桌,紀冉接過筷子,掃了一眼傅衍白的下巴,那地方已經結痂,像是被啃了一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多荒唐。
“你...今天去診所嗎?”
紀冉啜啜吸面,傅衍白看他一眼:“你要去學校嗎?”
“今天去醫院。”
紀冉現在一周三天在醫院裡實習,四天在學校做論文跟研究,嚴格來說他現在比就職在私人診所的傅衍白要忙一些,尤其是趕發表的時候。
“晚上去實驗室睡,要看數據,明天回來。”
紀冉的博士項目是PCI后冠狀動脈再狹窄的防治,項目組一共六個人,還有三個美國人和兩個留學生。
在這裡面,紀冉和一個棕髮高個子的美國人負責數據採集和分析。對方下眼有一片小雀斑,笑起來很爽朗,但年紀著實不小,屬於讀博多年老大難。
沒有成果就不能畢業,這是死規定,而國外論文期刊的要求很嚴格,很多人博士一讀就是七八年,上十年也不是沒有。
小雀斑趴在椅背上嘰里咕嚕了一段,大意是問紀冉晚上要不要去超市買點可樂和薯片,畢竟看數據很無聊,小老鼠可能都在打盹。
紀冉點點頭。
兩個人坐的是小雀斑的車,開到附近的Costco掃購了一筐,回學校的時候紀冉一摸兜,臉色變了變。
因為在醫院的時候不能帶戒指,他一般都是取下來放在錢包裡,但今天走的急放在口袋。
他兩隻手又摸了一遍,還是沒有,兜從正掏到反,幹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小雀斑看他臉色不太對,關上門問了句,紀冉已經跑下車回了超市。
他跑過自己走過的貨架,又喊了超市經理,一路找到收銀台,又找到地下車庫,但都沒有戒指。
紀冉一時間沒有更好的辦法,又去醫院找過一圈沒有,就跟著小雀斑去了警.察局登記。因為對方是美國護照,事情進行的還算順利,腰比桌子寬的胖子警.察看了眼戒指估價,隨即瞇了瞇眼:鬼才還你。
事情弄完,兩個人回到學校。
小雀斑拆了包薯片問:“你結婚了?”
紀冉搖搖頭,隨即又點了點頭。從傅衍白三年前送他這個戒指起,他早就默認了這就是承諾。
小雀斑一臉遺憾的表情:“太早了,你們中國男人都這麼早結婚嗎。”
“都?”
紀冉其實沒心思和他聊天,但擋不住外國人太熱情,敷衍的回著,對方摳開一瓶可樂遞過來:“我研究生的時候在克利夫蘭實習,有個中國人,跟你一樣,也是早早就結婚了,老婆是個漂亮姑娘,每天都來醫院給他送好吃的。”
紀冉心裡只有那枚戒指,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小雀斑還在回憶:“他很Hot,醫院裡不少女孩子喜歡他,但他很冷淡,誰也不看。你們太傳統,我們就不會這樣。你知道嗎?就算結婚了也會再遇到真愛。”
紀冉腦子裡還在梳理戒指的踪影,隨口一聲:“那他不錯。叫什麼名字。”
“你們中文好像姓Fu 。”
小雀斑突然想起來一樣拍拍頭:“Dr.White!”
“。。。”
—
紀冉這趟家回的很艱難。
他先是弄丟了傅衍白送給自己的戒指,然後又像瞎貓碰上死耗子一樣,從同組的嘴裡聽到了這麼一段天方夜譚。
可偏偏小雀斑說的時間都能對上,那幾年剛好就是傅衍白撇下他來美國的時候,無緣無故,沒人會胡說。
紀冉開著車,昏頭昏腦的回家,到了兩條街外剛剛中午,他的手機就放在副駕駛,紅綠燈口反复的拿起放下,彷彿是什麼引爆器,拿的快,撇的也快。
但他不相信傅衍白會騙他。
過了一會兒,紀冉還是拿起手機發了條微信過去。
別買了:快回來了,要不要帶什麼。
別買了:黃油麵包?
別買了:在家嗎?
別買了:餓。
傅衍白靠在診所的皮椅,余光掃過屏幕,隨後比了個抱歉的手勢,先摸起來回了微信。
坐在他對面的陳影笑了笑:“有急事?”
傅衍白打著字,回完紀冉有些暴躁的消息,過了幾秒道:“沒有。”
陳影:......
這家私人診所的門檻很高,坐落在繁華的市中心環球大廈23層,傅衍白的診區門口就掛著自己的名字,每週只需要出診3天,名副其實的高薪不累。
陳影穿著很精緻,她早已經習慣了在這裡的生活,當初和傅衍白一起到美國,就沒再回去,已經辦了移民。
她記得自己當時和傅衍白髮生爭執,對於一份又苦又累,錢一般還危險的國內公立醫院醫生,傅衍白竟然要放棄在美國優渥閒適的環境和即將到手的綠卡,頭也不回的選擇回國…
後來兩個人便不再聯繫。
“我這半年胸口總覺得喘,所以來看看,沒想到朋友推薦的華人醫生是你。怎麼,想通了?”
陳影在傅衍白寬敞明亮的診所裡走了一圈,彷彿曾經的一些事情不存在一樣:“視野真好。”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鳶尾花香,女香混著木調的沉美,不由重了幾分。
“那做個心冠檢查吧。”
傅衍白寫完問診單,不咸不淡:“出門右轉,助理會帶你過去。”
陳影接過單子,目光在他下頜的咬痕上凝滯片刻,單子皺了一角:“好,老同學了,有時間聚聚。”
—
坐診的日子傅衍白會回家晚一些。
紀冉如果回去的早,不是在書房摳文獻,就是在客廳烤火打手柄,等人回來就會兜著飢腸轆轆的肚子等飯吃。
傅衍白打開冰箱,某人想吃的一般會被偷偷擺在最前面,然後小少爺再說一嘴隨便,他默不作聲的把紀冉想吃的做好,再聽紀冉在餐桌上說好吃,說他聰明。
這麼點小把戲。
兩個人玩的其樂融融,彷彿永遠不會膩。
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紀冉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他抱著枕頭坐在餐桌邊,隔一會抬頭望一眼傅衍白,目光的終點大多落在無名指的戒指上,又飛快的縮回去,像一隻不停出洞的地鼠,生怕被發現。
冰箱最外層只有一排土豆。
傅衍白抽了兩盒意麵,做了個紀冉最喜歡的叁巴醬雞肉大蝦,但端上桌盤子只下了一小半,紀冉就放下刀叉:“我吃飽了,先去洗澡。”
傅衍白凌利的目光掃過紀冉空落落的無名指,然後對著剩一大盤的意麵皺眉:
“怎麼沒戴戒指?”
紀冉心裡咯噔一下,頭皮麻了麻:“忘在醫院了。 ”
他轉身就上了樓梯,還沒走到浴室,身後就多了道影子,傅衍白緊緊跟在後面,紀冉感覺腰上一熱,跟著就被抱在懷裡:
“這也能忘?”
男人的表情有些落寞,傅衍白暗著神色抬起他的下巴,吻在一處。
肚子上一陣暖暖的觸感,紀冉感覺到傅衍白的手覆在上面,輕輕壓了壓:“不喜歡吃?下次不做了。”
“沒...”
紀冉下意識漏了一個音,空氣中都是傅衍白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眉頭又小蹙了一下:“傅衍白,你好香。”
“一天都在坐診。”
男人一臉稀鬆平常的表情,紀冉很快被抱起來放上床。
窗外一點鳥過河岸的鳴響。
紀冉皺皺鼻子,偏偏覺得這香味有些不一樣:“你...沒什麼瞞著我吧?”
傅衍白:“沒有。”
—
紀冉等了兩天。
果不其然,這麼貴重的戒指,警.察局那邊毫無消息。同項目的留學生也安慰他,這個地界警.察就是擺設,根本不會幫忙找東西,更別提幫外國人找東西。
他丟了戒指,像丟了狗牌的小狗一樣失落,最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得坦白從寬。
大不了被捅一捅。
於是小少爺一腳油門,趁著午休,車開到了診所門口。
玻璃幕牆在中午反射出炙熱的光線,像是一幅快要融化的油畫,讓人瞇不開眼。
到23層的電梯一開門,紀冉就看到一身白色chanel的陳影從裡面走出來,手上拿著病曆本,轉了轉帽簷。
電梯裡是那股香味。
很香的那種。
而對方看到他,表情則要更驚訝一些。紀冉以為陳影會不記得自己,畢竟只是當初在公寓的幾面之緣,卻沒想到對方愣了一會兒,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紀冉?”
他滿鼻子都是香味,還有酸味。
“嗯,我來找傅衍白。”
紀冉扭著脖子要往裡,陳影卻把他叫住:“阿衍這會兒忙呢,很多病人排著。”
“我有事。”
紀冉嘴角一抽抽,張嘴阿了兩聲,但稱呼不是那麼容易改的,他到底沒阿出來,酸的磨牙:“我也是他助手,可以幫他填病例。”
“我能跟你談談嗎。”
陳影開門見山道。
兩人約在一家咖啡廳,紀冉抱著一杯拿鐵,一瞧見無名指就來氣,要是這會兒他戒指沒丟,早就把杯子舉上天……
“你跟阿衍是情人?”
陳影一隻手托腮,打量著道:“你們在一起了?”
“我們...”
紀冉想說結婚了,又反應過來他沒憑沒據,他們沒有結婚證,現在他也沒有戒指,傅衍白也沒對他求過婚。
但陳影似乎並不在意,繼續道:“我只是好奇問問。當初我那麼追他,跟來美國,只有我們兩個人,相處了很久,他都沒答應。”
她的性格中早就沒了東方人的羞澀,喜歡本就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直言不諱:
“我從高中就喜歡他,後來回國發現還是放不下,來了美國我以為機會到了,畢竟他身邊只有我。”
陳影回想起那段日子,就像倒帶一段扭了邊的磁帶,滿是模糊不清的無奈:“我能做的都做了,但他還是拒絕,讓我不要再糾纏。”
陳影頓了頓:“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有人了,回去就結婚。”
紀冉:。。。
陳影說著,突然又想起那時候傅衍白的樣子,他一直皺著眉,單薄的眼尾低垂著,看不清是什麼表情。
如果非要概括。
可能是躁動和急迫。
現在想想,也許那些冷漠的情緒並不是對著她,而是對著別的什麼地方。
她看到紀冉的表情,算是給了自己一個交代,至少那時候傅衍白並不是因為討厭她才說出那些話。
紀冉從咖啡廳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不少。
傅衍白的病人剛剛看完,正在收拾東西,他看到紀冉走進來,深沉的眼尾挑了挑,眉眼間添了幾分柔和。
診室的門被關上。
紀冉走的近了些,傅衍白摟著他:“買了電影票,晚上去看電影?”
“我們去結婚吧。”
空氣安靜了幾秒。
紀冉顫巍巍地抬頭,小心翼翼的看傅衍白的表情,也許是他太過直白,傅衍白微微滯了兩秒,才張口:“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小少爺不滿意的推了推:“護照呢?我跟你求婚呢。”
他手一伸上來,就被人捉住,傅衍白揉著他光潔的無名指,眉眼深了深:
“戒指呢?”
“......”
“掉了。”
“掉了你還求婚?”
“......”
傅衍白瞇著眼睛看他,下一秒,唇角便感覺到一片溫熱:“那叔叔再給我買一個好不好?”
紀冉親著他,彷彿吻了整個青春。
“我帶你去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