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靖在祝福不在家的時候,自己放了那卷錄像帶。
簡單的房間,簡單的床,簡單的一個裝置。因為鏡頭的距離比較遠,梁靖只能看到有一個儀器懸在祝福頭頂,卻不知道那是什麽,更看不到滴下來的水滴。
過了一會兒,楚思楠進來和祝福談話。
祝福大聲質問了幾句。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
楚思楠再一次進來,在房間裡坐了很久。祝福始終在一個人說話,一會兒情緒平穩,一會兒情緒失控。
梁靖繼續快進。
畫面跳轉到楚思楠站起來走到祝福面前。
“是你不存在,你根本不是祝福,你什麽也不是。你以為你有什麽?”
“梁靖……對,我還有梁靖。我還有梁靖……”
“梁靖?你別忘了,你之所以認識我,之所以今天會躺在這裡,這一切都是因為梁靖想讓你消失。我只不過是他的一把刀而已,一把把你從祝福身體裡趕出去的刀。你看,連你最愛的人,他愛的都不是你,只不過是身體裡的另一個你而已。你是多余的,你才是最多余的那一個……”
“不……不是的!不是的。”
“你不信嗎?那聽聽這個吧。”
“祝福的確是第二人格。我去找過他初中的朋友確認了。至於再往前,小學同學,一個都沒能找到。還有一本日記,是他初中時候的,從他九歲一直到十五歲,我想這個足以說明問題了。”
“所以,拜托你,消失吧。沒有一個人是在乎你的。所有人都希望你消失。你的存在沒有意義,也給別人帶來痛苦,更何況你本來就是不被需要的。沒有人愛你,也沒有人需要你,沒有人在乎你,所有的人,都希望你離開。祝福,消失吧。”
梁靖啪地一下關掉了電視,他手腳冰冷,死死地盯著黑暗一片的屏幕。他無法想象,那一刻祝福的心裡是怎麽煎熬著的。
這一切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他問自己,如果當時自己在那裡,會怎麽做?
他不知道答案,但是梁靖想,自己一定受不了看祝福那個樣子,一眼都受不了的。
他坐在安靜的房間裡,用力擦了擦眼眶。
那個周末,梁靖又做了那個夢。
夢的內容和當初如出一轍,小小的祝福牽著他的手,一直往前走。梁靖看了看前面的那條路,漫延到很遠的地方去,兩邊草木叢生,天邊發亮,太陽就要升起。
祝福卻放開他的手,忽然卯足了力氣開始往前跑,頭也不回的。
他夢到自己開始大喊祝福的名字,一邊喊一邊追。
祝福跑了一段距離之後停下,回頭衝梁靖用力地擺了擺手:“再見啦!”
梁靖還是大喊著他的名字。
有人從後面牽住了梁靖。
梁靖知道,如果他回頭,會看到另一張長大後的祝福的臉。
但是這一回在夢裡,他並沒有回頭。
他聽到身後的人在叫他,梁靖,梁靖?
意識漸漸轉醒,梁靖模糊的視線裡,祝福穿著一件寬大的T恤,下身什麽也沒穿,跪坐在床邊,叫他的名字。
“你怎麽回事,晚上說去看電影的,現在只剩下半個小時了。你沒定鬧鍾?”
“抱歉。”梁靖頭有點疼,坐起來的時候暈了一下,他有點不適應地揉了揉太陽穴,沒緩過來似地盯著祝福看。
“看什麽?夢到我了?”祝福湊過去笑著說。
梁靖微微笑了一下,沒有答話,起身開始套衣服:“電影票在我外衣口袋裡,你揣你那兒,省得等會兒忘了。”
兩人拾掇好準備出門,離電影開始就只剩下二十分鍾了。
梁靖接到了陸雨的電話。
“有時間嗎?”
“打錯電話了吧你?”梁靖錯開手機,看了一眼屏幕。
“我就是找你,梁靖!我就是找你!”陸雨在那邊喊。
梁靖皺了皺眉,看著已經在電影櫃台前取票取爆米花的祝福:“有什麽事?我大概兩小時後有空。”
“兩小時後就十點了!”陸雨大喊。
“你到底找我有什麽事?”
“關於祝福的事。”
梁靖怔了一下。
“我知道他不是祝福,你不用瞞著我,我也不會怎麽樣。畢竟你做的不是殺人放火強奸的事。”陸雨在電話那頭冷笑,諷刺著,“可是你就不會不安嗎?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嗎?他每次……算了,我不是來跟你說這個的。”
梁靖沒有再接他的話,安靜地聽著。
“你聽著,不論你現在手頭有什麽事,半個小時後我在街角星巴克等你。我有關於祝福的事,很重要的事。如果你覺得你做的事,比他更重要的話,那你就不用來了。我隻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我覺得你是個腦殘,混蛋,根本不值得我給你打這個電話。但這只是我的意願,不是祝福的,所以你來不來,你自己決定。”
狂風,暴雨,閃電。郊區外的一條公路上,黑暗一片,隻兩束明晃晃的車燈穿透雨幕,筆直地射向遠方地公路。
速度表上的數字已經接近一百碼,雨刷飛快地掃蕩,但瓢潑大雨像是要淹沒整個車頂一樣,幾乎是砸下來的。
梁靖兩手握著方向盤,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而陸雨坐在副駕上,扭頭看著窗外。盡管窗外什麽都沒有。
導航上顯示,離目的地還有二十分鍾。
車裡安靜得可怕,似乎就連陸雨手表上秒針跳動的時間都能聽到。
“你是怎麽……聯系上他媽媽的?”梁靖問。
“你從來不知道他媽媽在哪裡嗎?”陸雨不答,好一會兒,才反問。
梁靖不知怎麽回答他。
祝福的父母在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而且祝福似乎很抵觸談及自己當年父母的事,梁靖曾試探過幾次,後來就漸漸不問了。他父母離婚後,祝福被母親一直拉扯大,當做家裡唯一的希望,直到那一年他為梁靖向家裡出櫃。
你很難想象,一個貧窮的單身母親,是如何把兒子含辛茹苦地拉扯大。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於祝福,而年輕的祝福膽大,肆意,妄為,敢愛敢恨。他並沒有想太多。
祝福是被家裡人趕出來的,這麽多年來,梁靖很少見他在自己面前提到媽媽的事,就連他主動提起,祝福的興致也是寥寥。估計彼此心裡那個疙瘩,到現在都沒有解開。
梁靖後來不是沒有偷偷去見過祝福的母親,可也是後來才知道,祝福的母親搬了家,換了聯系方式,再也找不到人了。除了祝福,也許再沒有人知道她在哪。
“我聯系上了他以前的一個高中同學。”陸雨頭靠著窗戶,因為震動的原因,額頭輕輕被磕著,“有一些事,我想你應該知道。”
二十分鍾後,兩人到了一個小城鎮中,因為夜深且雨大,路上的人並不多。陸雨也不大記得路了,兩人一路問著行人,兜兜轉轉才找到了祝福的住處。
梁靖四處打量,那只是個很普通的六層樓,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側邊爬滿了爬牆虎。
開門的是個年近五十的女人,頭髮半百,帶著眼鏡,佝僂著背,梁靖竟愣了一下,才認出這是幾年前見過的,祝福的母親。
祝福的母親自然也是認得梁靖的,她一見到梁靖臉色就變了變,下意識地往他空空如也的背後看了看,沒看到人,似乎很失望。
她已經不再年輕,更不像過去幾年脾氣大,歲月在她身上留下很深刻的痕跡,讓她變成只是任何一個年邁的老人。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微微側過身:“進來吧。”
梁靖聽到她的歎息。
再一次見到祝福的母親,回憶分遝而至,都是早先幾年他和祝福堅定不移的過去。那時候的兩人,不管天高地厚,不論道德世俗,只知道他們想在一起,就不顧一切。非常青澀,但再也沒有比這更純真的感情了。
梁靖一時間鼻子有些發酸,他站在門口,光影在他的眉頭和鼻翼投下了很深的陰影,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沒有進門,他站在門口平複了一下情緒,這才慢慢跟著走進去。
“陸雨這孩子,都跟我說了。”老人緩緩開口。
梁靖心頭一驚,下意識地往陸雨那邊看。
陸雨卻很坦然,扶著老人坐到沙發上。
“他現在病了,我知道不會來看我,你替我照顧好那孩子。”老人的目光再挪到了梁靖身上,很複雜,“這麽多年來,他每個月都會來看我,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精神狀況出了問題。”
就僅僅是這樣?
梁靖不禁又看了一眼陸雨,陸雨這時候也恰好投來不鹹不淡的一眼。
看來他並沒有說出全部的實情,老太太現在恐怕只知道祝福的精神出了問題,其他的一概不知。
“這孩子昨天來找過我一次,起先,我怎麽不能相信祝福會發生這樣的事。”老人說著,目光放向遠方,平靜得像一條沒有波瀾的河,“我老啦……我慪不動氣了。可我能幫他的,也不多了。你們來過問的事,本是我們的家事,我一輩子打算埋在心裡的。但是既然,這是我唯一能幫助祝福的,我願意全部告訴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