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雨小心翼翼地坐在祝福身旁。
休息室裡的房間很暗,空氣中蒸騰著溫泉的氣息。光線一縷縷透過氤氳的空氣,在空中扯出一道道可見的痕跡,發散著投射在祝福和陸雨的身上。
祝福的身體微微發抖,他半個清俊的面容映著光,微微發亮,目光純良得像個小孩。
“治療你。我查閱了很多關於這方面的書,想要第二人格痊愈,首先需要人格體內的溝通,這是最好的,再不濟,至少你要知道第二人格的存在,才能從意識上自發地去配合治療。”陸雨有些不忍心,但繼續往下說著,“從兩次的談話來看,在你身體裡的他,似乎早就有取代你的計劃和打算。而這如果沒有人幫助是不行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和你不過才認識兩三個月而已,就已經能發覺到他的存在,更何況和你朝夕相處的梁靖?”
祝福用力地咬著下嘴唇,幾乎咬得發白。
陸雨沒有勇氣再看祝福的眼睛,更覺得那一抹白色很是煞眼,隻默默別開頭去:“如果梁靖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卻從來沒有告訴你。但他又想治療你,那麽祝福,只有一個可能。梁靖他想讓消失的人格並不是他……”
“而是你。”陸雨艱澀地說。
如果從一開始,梁靖始終知道祝福的狀況,沒有告訴他,並且也請來了醫生來治療他。
那麽情況也許真的只有一種。
梁靖並不是想要祝福體內的人格消失。
他真正想要徹底治愈並消失的,是祝福。
休息室裡滴滴答答的水聲,像極了梁靖和祝福家裡滴滴答答的秒針。空氣中蒸騰的霧氣還在千變萬化地彌散。空氣中漂浮著無數的小水珠,因為太過沉重的緣故,撲在祝福的臉上,掛在他的睫毛上。於是他的眼眸變得濕潤,像是隨時要哭出來一樣。
但是祝福沒有哭。他連眼眶都沒有紅。
他只是像一座雕塑一樣,筆直而寂靜地坐在那裡。明明什麽話也沒有說,甚至麽有發出絲毫聲音,臉上更是沒有什麽表情。
可他就是那麽坐著,就讓人能感到一種無望在四處擴散。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祝福慢慢地說道。
陸雨凝視他,手握住了他的手,沒有任何反駁。
“你知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有多久了?”祝福輕聲問。
“我和他在一起快五年了。這五年裡,他是一心一意,我怎麽會看不出?”祝福顫抖地呼出一口氣,手指輕輕動了動,“所以你說的這些,我一個字也不信。”
“如果他愛上了別人呢?”陸雨攥著他的手,輕聲問,“如果他愛上的這個人,就是你身體裡的另一個存在呢?”
祝福神情恍惚地在街上走著,他沒穿外套,隻塞了錢包就匆匆跑出來了,而後回頭呵斥了陸雨兩次不要再跟著他。陸雨沒有辦法,只能拉開距離,隔著二十米左右亦步亦趨。
長而筆直的人行道上,兩人一前一後隔著一段尷尬的距離走著。陸雨手裡還拎著祝福的外套,他很擔心。
祝福沒有打車,而是直接上了一輛公交,是往城南方向開的。
陸雨在後面也二話不說地跟著上了。
祝福沒有再阻止他。
實際上,他現在根本沒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給他人。他的心跳很快,手心發熱,腦袋裡亂哄哄的,耳邊還有耳鳴。
現在的一切對他來說,都不太好。
城南的公交路過楚思楠那家診所,祝福已經去過幾次,很清楚那家診所的位置。
現在的他站在公車上,拉著吊環,身體隨著車子的拐彎而左搖右晃,很像隨時要倒下的樣子。
他不能承認陸雨說得那些都是真的,可他也無法反駁。
尤其當現在他一個人自處時,祝福的腦袋裡就開始不斷地梳理歸納。漸漸地他發現,很多東西都有了解釋。
很多很多的……
譬如那一次他中暑暈過去,醒來後發現和梁靖做過了。那真的是梁靖一時沒忍住嗎?不,現在回想起來,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第二人格蘇醒了。再譬如梁靖和他那天看的電影中的強奸戲碼。要是放在平時也許這只是個巧合,但現在想想,也很有可能是梁靖故意的。就連一開始給他介紹楚思楠,還約他在展館見面,也給楚思楠留了足夠的時間和自己交流,很有可能是從一開始就讓楚思楠更好地窺探自己的心理狀態。
細枝末節的東西還有很多……
祝福像陷入到一個怪圈裡,根本無法停止自己向最壞的推測想。而更可怕的是,當他做這些最壞的推理時,過往的種種總是環環相扣,毫無意外地應和著他的一切邏輯,祝福竟找不出能夠反駁的地方。
城南的一站到了,祝福整個人都接近崩潰邊緣。這時候想也沒想,甚至車都沒停穩,他就迫不及待跑了下去。
陸雨猝不及防見人不見了,隻好緊跟其後,大聲喊著祝福的名字。
而祝福充耳不聞,像沒有聽見一樣朝診所的位置狂奔起來。
去見楚思楠,其實去見楚思楠又能怎樣呢?
現在一切都在他的腦子裡串起來了。
暈倒後的那次做愛,梁靖對他的心不在焉,起床後發現東西不在原位,楚思楠會主動找到他治療……
祝福越想越害怕,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無聲地爬滿全身。
但是他想不,他不能這樣為他和梁靖五年的感情蓋棺定論。也許有別的原因和意外,又或者有不得已?也許自己應該更加信任他。
在祝福想著這些的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第一個去找的並不是梁靖,而是楚思楠。從他的潛意識深處,其實自己已經被說服了,或者說,他更相信陸雨的推測。
越來越狂亂的腳步,祝福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聲音。兩側的一切在飛奔中向後掠去,而他聽到自己小聲的嗚咽,在風中很快被淹沒,像急於求證而得不到肯定發出的哀泣。
“祝福!祝——福——”陸雨在上一個分岔路口就沒能追上祝福,他一個不小心就跟丟了人,四處看去,街巷裡各色的人都有,哪裡有祝福的影子?
他只能站在分岔路口一邊打祝福的電話一邊大喊。
“祝福!”他大聲地喊,神色著急而茫然,“祝福!祝福!”
沒有回應。手機自然也沒打通。
祝福已經跑到了診所面前,他抬頭望著小小的掛飾牌,和半掩著的防盜鐵門,裡面黑洞洞的一段走廊,盡頭是一扇淺黃色的木門,年久失修的原因,他甚至能回想起每次拉開那扇門時吱呀的聲音。
這麽一個小小的門口,在現在的祝福看來,就像是通往非常可怕的地方,黑洞洞的走廊,更如同一個深淵。
他動了動喉頭,小心翼翼地推開鐵門,聽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走廊不長,十幾米而已,祝福卻走得每一步都小心謹慎而緩慢,仿佛一失足成千古恨。
離門越來越近了,祝福甚至能看到門上的木紋,還有半掩時裡面發出的淡黃色的光芒。他聽到窸窸窣窣談話的聲音,還有自己微不可聞的腳步的聲音。
祝福的目光隻盯著那一道縫隙,一步步靠近。
說話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了。
等他再靠近一些,聽到裡面說話的聲音時,震驚地停下了腳步。
心臟像是突然被人用手攥了一把,又飛快地放開。血水倒流到頭頂,腳底冰涼。
門內,梁靖和楚思楠一言一語平和地對話,因為隔了一層門板的關系,兩人的聲音霧蒙蒙的,嗡嗡向著。
祝福不自覺地又靠近了一些。
的確是梁靖。
的的確確,是梁靖沒有錯了。
原來他現在也在這裡。
“你也別來太勤找我了,你家那位難道就不會懷疑嗎?”楚思楠的聲音。
“他在上班。你很清楚,我也只有晚上偶爾來。”梁靖的聲音低沉悅耳,祝福一直特別喜歡梁靖在他耳邊說情話的感覺。
楚思楠似乎是沉默了一會兒:“我很奇怪。你好像很著急?梁靖,其實你後悔了?”
梁靖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
楚思楠的聲音裡帶了點笑:“那就好,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我可是專門辭掉工作來幫你辦這件事,要是到頭來讓我發現你耍我……”
“都說了沒有。”梁靖的聲音開始聽起來有些急躁,“你到底還要多久,才能讓他的第二人格消失?”
第二人格?
祝福的心跳漏了一拍。原來梁靖真的早就知道。知道歸知道,親耳從他口中聽到,又是另一種感覺。
梁靖剛才說的是第二人格吧?他沒有聽錯吧?
也就是說,陸雨說得並不全對。梁靖就算知道他有多重人格,卻沒有想要將祝福抹滅。
“我說你啊,”楚思楠笑得有些無奈,“都說了這個因人而異,你讓我一定給你一個確切的時間我也不確定,但我們現在不是一步步地來,發展得很好嗎?”
“就這麽一直不溫不火地帶他來見你,真的有用?”梁靖沉吟。
“不,也許我們需要一個更強烈的契機,才能讓他徹底消失掉。”楚思楠也若有所思,“只不過現在我還在找這個契機。如果可能,梁靖,你會是最關鍵的一環。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到時候可別後悔。”
梁靖一聽到“後悔”兩個字就特別心煩,總感覺踩中了心底的什麽東西一樣。
“知道了,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
“好走不送。”楚思楠漫不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