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吹拂, 半黃的葉子跌落枝頭。
九歲的少年坐在石階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落葉打著旋兒翻滾幾圈, 撞在朱紅的衣擺上。
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神色平靜寡淡,宛如一尊石像。
耳邊聽到的聲音一日重複一日, 他的生命也不過是一個重複的七日輪回。
眼前是虛無的黑暗,對他來說,無論睜眼還是閉眼,沒有一絲區別。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高聳的石牆躍下一道藍色的影子。
沙沙的輕微腳步聲由遠及近, 不似往日女奴走動的聲響,那影子在他的身前站定,好奇地凝視他的臉龐。
“喂!你是誰?”
是一道稚嫩的聲音, 語氣卻顯得格外玩世不恭。
“你長得真好看。”
許久不見對方回話,藍衣少年湊到他的身旁坐下,同一處石階,他比他矮了三分,少年的手撐在後一級石階, 屁股往上一挪。
比他高了。
“你怎麽不說話?為什麽你單獨在這麽大一個地方?”小少年低頭看自己手肘,翻-牆時撞出一塊淤青, “你是不是不會說話?”
“你看不見嗎?”
“你是石頭嗎?”
“你會讓人來抓我嗎?”
……
一連問了十幾個問題,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平日被眾星捧月的少族長第一次遇見完全不搭理他的人。
不搭理他也好,反正他是來逃難的, “外面幾隊人把守著,我費了好大功夫才溜進來。”
“你是什麽身份?”
“這個地方是你的嗎?我能不能在這躲躲?我不小心打碎了阿爸的寶玉,等我阿媽回來後我再出去……”
他的話音剛落, 旁邊的人怔了怔,喃喃念出一個字:“……玉?”
“玉?!原來你會說話啊,你是不是叫玉?我是灝……”
說完那一個字後,對方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名字叫灝的藍衣少年又往上一石階挪了一屁股,更高了,斜臥在石階上,盯著對方的側臉,忍不住又道:“你長得真好看。”
“比我們族裡的齊山花還要好看——”
話還沒說完,名字叫灝的少年耳朵一動,轉瞬間在原地消失。
“殿下,有人闖進來過嗎?”
穿著粗布衣的男奴女奴跪在他身邊,領頭的人低聲詢問。
坐在石階上的人一動不動,仿佛已經與身下的石階融為一體。
奴隸們低著頭離開。
見人都走了後,樹上的身影利落往下跳。
“謝謝你沒有把我供出去。”
“他們叫你殿下,你是王子嗎?”
……
藍衣少年坐在石階上,一條腿曲起,另一條腿吊兒郎當在空中蕩,他接連說了很多話,卻再也沒有聽到身邊人的任何回應。
“你跟我們族裡的石像一樣,你該不會也是石頭做的吧,大半天都沒見你動過……”
“玉?像你這麽好看的人,大抵是玉做成的。”
……
回想起自己摔碎的寶玉,少年的臉上蔓延出幾絲心虛,為了壓下這股子心虛,也不管旁邊的人回不回答,自顧自的說了大半天。
天色漸晚,夕陽沉沒,漫天的紅雲翻滾,壯觀而瑰麗的色彩布滿整片天際,金色的光芒映照在藍衣少年的臉上,為他的衣擺鍍上一層鎏金的光,華麗的銀飾在紅日下熠熠生輝。
他站起來,看向依然坐在石階上一動不動的紅衣少年。
朱紅的袍袖在殘陽下豔麗如火,他的五官精美絕倫,額心處有一道紅色的印記。
灝心神一動,仍舊覺得對方好看的不可思議。
“跟你說話就像是跟石像說話。”
“但是你比石像長得好看!”
石階上的人紋絲不動,唯有夕陽下的風吹動他朱紅的衣擺獵獵。
灝不禁失望,“算了,見到你很高興,不過我要走了,天色這麽晚,我阿媽回來了……”
他仰頭對著夕陽笑了一下,轉過身大大咧咧往下跳,一躍跳過所有石階落在地上,毫不留戀往外走。
卻在這時,他的背後出現了一道清晰悅耳的聲響。
“你還會再來嗎?”
“咦?”灝訝然回頭,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少年,這裡空空蕩蕩的,唯獨只有他們兩人。
是他在說話?
灝在心裡下意識回道:不會再來了……
這裡除了好看的石像美人外,沒有別的好玩的東西,幹嘛還要再過來,外面嚴兵把守,費功夫溜進來,吃力不討好。
再過幾天,他就要跟父母回族地。
“你想要再見我嗎?”
這句話問出口後,對方又變回了石像,好似從來沒開口說過話。
灝:“……”
藍衣少年氣結,心說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
冷哼一聲,少年把手背在身後,裝成大人的模樣不屑地一撇頭。
走了。
灝悶著頭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往後瞥了一眼。
他看見對方在夕陽下衝著他笑了一下。
晚風撩起紅衣少年身後的長發,原本如石像一樣精雕細刻的漂亮臉龐,突然變得鮮活生動了起來。
灝在原地怔了怔,耳朵尖染上了一點紅。
“我還會來見你。”
他們的下一次見面,已經是兩年後。
紅衣少年依然坐在那一處相同的石階,對他來說,兩年的歲月不過是日複一日的重複。
唯獨那一天是不一樣的。
或許說,從那一天開始,就已經發生了變化。
他在等他,等著與他的下一次相見。
等了一百零七個第七天。
紅衣少年閉著眼睛坐在石階上,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忍受身體裡持續不斷的痛苦。
這一天,有個人影在他的身旁坐下,藍衣少年驚詫的發現,坐在同一級石階上的他們已經一樣高了。
“阿玉?我能這樣叫你嗎?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灝……”
時隔兩年,他再一次隨父親面見君主。
“記不得我也沒關系,咱們再重新認識一次!”
“我剛隨阿爸來到這裡,就想辦法來見你,他原本還不想把我帶來王城,是我死皮賴臉硬要跟過來……這一次來我可沒摔碎玉……”
“兩年了,你越長越好看,比我記憶裡的樣子還要好看!”
……
名字叫灝的少年自顧自說著,他就當自己在與石像說話,完全不在乎對方會不會回應他。
這一次,石像卻開口說話了,“灝。”
“你在叫我的名字?”
那邊不說話了。
灝沒有生氣,“你又不說話了,不過沒關系,我把你想象成石像,我們族地裡有一尊巨大的石像,我經常把它想象成你,還跟它說話,不過你比它好看無數倍。”
“你們都不會回應我的話。”
“小秘密可以告訴你們。”
……
“灝……”
“嗯?你又叫我的名字?你是不是只會說一個字啊?不對,上次你還說了一句話。”
“阿玉,你是叫玉嗎?”
灝看著他,紅衣少年罕見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也是在心裡叫你阿玉,你知道嗎?我已經有兩年沒有摔碎過玉,因為每次一看到那些漂亮的玉石,就讓我想起你。”
他們的族地有許多漂亮的美玉,周邊盛產玉石,那些部落會向他們進貢玉石。
灝從小見慣了漂亮的美玉飾品,他調皮愛鬧,從來不把這些漂亮易碎的玉石當一回事,沒事拿在手中把玩,摔碎了就摔碎了。
現在的他會小心翼翼愛惜這些脆弱的玉石。
“阿玉,你是美玉,我不應該說你是石像,你怎麽著也得是玉像。”
“……我不是。”
“咦?!”灝驚喜地睜大眼睛,“你又說話了!”
“你再多說幾句好不好?我給你看樣東西。”藍衣少年從腰間的小口袋中拿出一件事物,“這是我用木頭雕刻出來的一個你,好看嗎?”
他臭不要臉地將一個奇形怪狀的木雕擺在對方身前,紅衣少年看不見任何東西,卻摸到了木雕身上的凸起。
玉輕輕地笑了一下。
灝心跳慢了半拍,紅著臉道:“我把它送給你。”
“你喜歡它嗎?”
紅衣少年小心翼翼地將那木雕抱在自己的懷裡。
灝瞥了一眼那塊所謂的“木雕”,不免心虛起來,暗恨自己不好好學習雕刻,“現在我年紀小,刀工差,等我長大了就不會這樣,到時候我給你親手做一個漂亮的玉雕送給你!”
他在心裡承諾,以後一定要送對方一個最最漂亮的玉雕。
“好。”
那根醜陋的木雕留在了石階上,往後的歲月裡陪著玉度過一天又一天,伺候他的女奴將木雕當成是一塊殿下撿來的爛木頭,不甚在意。
灝要在王城待半個月,他偷偷來見阿玉好幾次,兩人湊在石階上,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大部分都是灝在說,紅衣少年在一旁靜靜聽著。
他說起了自己在族地的生活,高聳的石像,喘急的瀑布,翠綠的竹林,美麗的齊山花;說起了王城的城門,巨大的宮殿,頭頂的黃葉和地上的石階;說起了清晨的日出和晨霧,夕陽的紅雲與飛鳥……
“你說的那些,我都看不見。”他生來就是一個瞎子。
“對不起……”
“可我喜歡聽你說。”
“阿玉,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眼睛。”
紅衣少年搖了搖頭,他不在意自己是否能看得見那些東西,但他渴望能看見身邊人的臉龐。
這些日子他過得很開心。
如今的他每天要做的事情不再是忍受一日重複一日的痛苦,而是在等待與對方的見面。
開心的日子終究是短暫的。
藍衣少年向他告別。
“阿玉,我要回族裡了,以後我還會來找你。”
“……我等著你。”
“那你一定要等我,千萬不能忘了我,下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要記得對我笑。”
“第一次見面看見你對我笑,就好像滿山的齊山花在我眼前盛開,我很喜歡。”
“所以,當你發現身邊的人是我,一定要記得對我笑,對,就是這樣,溫柔地看著我笑。”
“你一笑,我就喜歡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