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 桃花還沒盛開,卻不影響溫纖心裡綻放一朵粉豔的桃花。
她眼裡裝著霍姑娘,那雙眼睛很乾淨, 放下了心事, 更沒了俗世賦予的煩愁,她輕輕松松地俯身蹲在那, 阿芝懷裡的貓睜開貓眼, 好奇地望著她。
“溫纖,謝謝霍姑娘。”
“謝從何來啊?”阿芝摸了摸貓腦袋,笑得眼睛彎彎, “你不埋怨我騙你來此嗎?你看,也不是什麽性命攸關的大事, 我只是想見你而已。
我也不是什麽街邊乞討的小可憐,我有家, 有疼我寵我的少主,還有我阿姐, 我在蘇府過得很好,雖說名義上是個下人,可從來沒人真當我們是下人。
道長你脾氣怎麽那麽好,不知道這樣容易被欺負嗎?比如我, 就忍不住想欺負你。”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 尋常人聽了或許還要反應一二, 溫纖自然而然開口:“這大概就是命數使然罷,冥冥中天道指引我心甘情願被你騙來。哪怕存有一絲半毫的可能, 關乎霍姑娘性命,我也該來看看。
幸虧我來了,不然怎能解決此行要事?所以我說, 要謝謝你。至於容易被欺負……”溫纖一笑,“這又算得了什麽?總歸霍姑娘不是壞人。我初來盛京,實不相瞞,我看到霍姑娘的第一眼,就覺得似曾相識。”
“欸?你怎麽能這麽天真?你都不反抗的嗎?”阿芝震驚地張著櫻桃小嘴。
溫纖一不留神望見掩於檀口的丁香軟舌,規規矩矩地移開視線,貓兒看夠了,傲嬌地將毛茸茸的雪白爪子搭在她手背。
“天真不好嗎?霍姑娘不會真的欺負我,我為何要反抗?”
阿芝啞然。心想,若前世她的情郎也是這綿柔柔的性子,怪不得要被她欺負了。自打曉得前世之約後,她纏著少主問了許多。
前世她乃花樓最豔名昭著的花魁娘子,而她的情郎,病歪歪的,被人稱作“病公子”,是當世不折不扣真正的善心人。
不問名與利,不問朝與夕,從相識的那天起,德行俱佳的病公子做出了震驚世人的大事——他染上愛逛花樓的陋習,隔三差五宿在樓裡,便是街邊的小童都曉得“病公子,擅風流”這句話。
他逛花樓,因他說自己是唯一願意聽他袒露心扉、哪怕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她也愛聽的完美聽眾。
最開始她的確是他最愛的聽眾,再後來,日久生情,成了他床榻旖.旎妖嬈的妖精。
據少主話裡話外的隱晦之意,那是很淫.靡淒美,充斥著無可奈何和盡情肆意的一世。
清倌花魁自願把身子交給真正愛惜她的人,哪怕那人壽數不長久,但每一次,他們都很契合,病公子生得好皮囊,孱弱無力,人人道他可惜,她卻偏要許他人間至極的歡.好。
恰應了那句,人生得意須盡歡。不得意,也要盡歡。
她沒少欺負這人。或在上,或在下,病公子都不是她的對手。
他包了她三年,在壽數終前想盡法子甚至豁出臉面迎她進門,她拒了他的好意,隻願他常來。她這世沒別的,僅有的自傲一處,便是唯有給過他的清清白白的身子。
花魁的身子最珍貴,也最廉價,破了身子,不過就是一玩物。
她不願做玩物。
她隻想和喜歡的人玩。但公子從未玩.弄.過她,倒是她,將清俊文雅的公子玩了無數遍。
她愛那個時常與她顛鸞倒鳳,眉目肖似女兒家的羸弱公子。而她能給的,除了滿腔情意,卑微的,悲哀的,就隻余下床笫之歡。
她鬧得很凶,頻頻弄哭她的愛人。但她知道,公子是喜歡的,他唯有和她在一起,才有資格放縱。
沒有三書六聘,沒有八抬大轎,在他撒手人寰的前一夜,兩人拜了天地,相約來世。
他祝她來世活得開開心心,沒心沒肺,祝自己能早點遇見她。
她願他來世身康體健,無病無憂,自在瀟灑,踏遍九州。也祝自己,再愛他深一點。
之後,病公子病逝,如鮮花凋零。花樓裡的花魁娘子生命也跟著凋零。
他們死在同一天。前後,相差一刻。
他尊她重她,憐她愛她,給她這輩子祈求卻難以奢望的尊嚴,她便用命來回饋他的真情。
出身世家大族的老夫人頂著世俗流言,破例許煙花柳巷的女子進門與最疼愛的兒子合葬。
這一段,是靈渺直接動用道法要她窺明的。
窺明之後,阿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是說好的十世善人嘛,他怎麽能那麽慘?”
她沒感歎自己紅顏薄命,卻獨獨在意天道待她前世的情郎不公。
這情已是生了根。
前世今生,輪回重逢。
阿芝嘴唇顫了顫,問:“你近來身子可好?”
溫纖不明她話中之意,柳葉眉輕彎,“霍姑娘放心,我身子很好,無任何不妥。”
阿芝松了口氣,覺得自個簡直魔怔了,“你、你喜不喜歡我?”
溫纖愣怔,淺淡的唇揚起,不假思索,“喜歡呀。我與姑娘一見如故。”
“不,不是這個喜歡。”阿芝無措地擺擺手,貓兒嫌她亂動,後腿縱跳,跳到道長懷抱,抱貓的道長眉目如畫,怕嚇到她,阿芝索性閉了嘴。
哪有第二面就和人談情說愛的,再是前世有約,她也張不開這口。
“霍姑娘可有心事?”
有啊!我的心事不就是你嗎?
該怎麽把前世情郎勾到手,這是個問題。她拍拍衣袖,想起精於算計的阿姐來,忽然道:“道長,我有事去忙,改天再與你閑談?”
溫纖端的是好性子,目送她匆匆遠去。
道童看在眼裡,生出難以言說的別扭,雖說道君秉性溫和,懷有仁心,待誰都好,可他怎麽就覺得哪裡不對呢?氣氛怪怪的。
見她忙完,很快有侍婢走來領她進入整飭乾淨的延道苑。
……
“阿姐阿姐?阿姐你在嘛?”
聲音隔著門傳來,漪蘭折疊好情書,貼身收好,抬腿出門,“怎麽了?不去陪你好情郎,來我這做甚?”
阿芝嘟著嘴,“我看見她就緊張。阿姐,她笑起來真好看。”
“……”
漪蘭輕揉眉心,“進來吧。”
“阿姐你在忙什麽?”阿芝跟在她身後,“寧姑娘何時來上門提親呀?”
提到寧晞,漪蘭笑意溫柔,“快了。”她扭頭道:“你來我這是為了你那好情郎?溫道長秉性純良溫厚,想和她天長地久,你得耐得住性子。
我看她對你存有好感,莫學你阿姐我,溫道長和阿晞不是同一種人。這樣的人,身體暖不化的,你得用心暖化她。”
……
“極北道門朝天觀觀主……”蘇璵摸著下巴,“阿渺怎麽想做一觀之主了?”
“就當我好心罷。”
“嘿,你不說其實我也能懂。”
“懂什麽?”
蘇璵自身後擁著她,“懂你有意成全的心。”
溫纖不遠萬裡從極北之地而來,為的就是延續道門傳承,這個忙幫了也就幫了,還能成就一對好姻緣,又能打發時間,何樂不為?
“你動了惻隱之心。”她道。
薛靈渺與她十指交纏,站在窗前看風景,“阿芝前世實屬不易,情路艱難,於我而言只是舉手之勞,於她們而言,是命定的緣分。
左右我對成為一觀之主不排斥,也不會拒絕。
朝天觀人才凋敝,修道的道士跑沒了影,僅留下前任觀主的好弟子和一名道童,從無到有,從凋敝到昌盛,我想試試。”
在世間建立一座因她而昌隆鼎盛的道門。世人修道慕長生,凡俗入道,終有一日,天地會煥然一新。
蘇璵攬過她肩頭,吻她眉眼,笑:“別忘了,道多遠,有我陪你。”
“當然。”靈渺回吻她,“你當然要陪我。我們命數相纏,沒有你,我活著又有什麽滋味呢?”
她能體會阿芝的前世為何會殉情,世上最敬她愛她的人已經沒了,天地都失之黯然。
因為明白,因為理解,所以她親手牽了紅線。重振朝天觀不是一日之功,好在,她有的是時間。將溫纖暫時留在府內,水到渠成,自會結成連理。
……
夜幕降臨,用過晚飯,阿芝懷揣心事遊走在偌大的後花園。月色皎潔,她忽而駐足,望著不遠處停在花圃前的瘦削身影,喃喃低呼,“道長?”
恰逢溫纖抬眸,隔著不遠的距離相對,她莞爾一笑,“霍姑娘。”
“你怎麽在這?”阿芝急忙走過去,月光下看她一身道袍,長發用一根玉簪挽著,她生出猜測。
果然,溫纖柔柔道:“觀主許我住在延道苑,霍姑娘,有閑暇可來尋我玩呀。”
她衝著阿芝促狹眨眼。
玩?
阿芝臉一紅,“怎麽的?你……你還想玩回來不成?”
待意識到傻乎乎說了何等混帳話,她僵立原地,不敢看道長探尋困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