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此之前有人和蘇璵信誓旦旦地說會有人的笑容抵得過清風明月,抵得過心口百般描繪的朱砂,她斷然不信,甚至嗤之以鼻。
如今親眼見了,感受又已不同。
一聲‘小錦鯉’,少女的笑容不帶絲毫人間的虛浮詭詐,如一捧清泉,也太乾淨了。
年少失怙獨自在秀水城摸爬滾打的蘇家長女,曾富貴無雙,也曾在夜裡孤寂沉淪,清澈的眼睛提早見過太多冷漠算計,看多了,漸漸風波暗湧,心惹塵埃。
這是蘇璵無法擁有的純粹。
“阿璵?”不知何時少女多了心慌就要摸未婚妻的習慣。
側臉避開她茫然伸來的手,蘇璵忽然笑了:“小錦鯉不可愛嗎?為嘛要摸我?”
“啊?這……”摸你竟然還需要理由嗎?薛靈渺害羞地彎了眼睛:“小錦鯉縱然可愛,怎麽能與阿璵相提並論?”
蘇璵不知她心底在想什麽,隻覺小姑娘了不得,哄人的話張口就來。她遲遲不言,薛靈渺沮喪道:“阿璵,我的手能從水裡出來了嗎?”
“出來幹什麽?”
“什麽?”少女一臉不可思議:“我的手要一直呆在裡面嗎?可是阿璵,好癢啊。”魚嘴已經在親她手心了!
她眉間帶了急切,小臉在陽光下暈著淺淺緋紅,秀色可餐。蘇璵笑握著她柔若無骨的手從魚簍出來:“不逗你了,你抱著它,我去找魚缸,咱們把錦鯉養在家裡,可好?”
“好!”晶瑩的水珠從白皙嫩滑的手背滾落,如同露珠從荷葉墜落,這一幕有點好看,嫩白的指,白得發亮的手,細小的汗毛都透著可愛。
蘇璵移開視線,來去匆匆。
一尾紅白相間的錦鯉被放進寬敞的陶製魚缸,魚兒入水,便開始在水中靈活穿梭,無限生機順著漣漪蕩漾開,波光粼粼。
曬著暖陽,她不拘小節地坐在青石階,少女此刻眼睛沒有蒙著白紗,舉目看去,蘇璵招呼她:“來,坐下。”
薛靈渺撐著竹杖近前,她沒有在虛空嘗試著摸索,而是選擇了很偏愛的捷徑——在柔柔的春風裡聞著未婚妻身上的香味,將手搭在她肩膀。
動作不是很精準,以至於掌心擦著蘇璵側頸而過。她暗暗羞赧,很小心地沿著側頸落下,找到了支撐點,確定了台階在哪,身子盈盈坐下,就坐在蘇璵身側,中間差了一指之距。
她辨位的方式委實旖.旎了些,有意思的是一向不喜與人有肢體接觸的蘇璵從頭到尾竟選擇了默許。
魚兒在魚缸頑皮擺尾,濺起了小小水花。指腹擦去濺在臉上的水珠,蘇璵難得起了興致:“和我講講你這些年吧。”身邊有這樣令人難以忽視的存在,她終於開始正視兩人同住屋簷下的事實。
薛靈渺被接二連三的驚喜擊中了,笑著和蘇璵簡單講述了她的成長歷程。
那些事多半選著能啟齒的來講,而不能啟齒的,她抵在舌尖下。
第一次被狠狠奚落,第一次被同齡人恐嚇,第一次在小巷狼狽地找不到回家的路。凡此種種,很小很難忘也刺痛靈魂的,她都不想講給阿璵聽。
流淌在耳畔的嗓音甚是悅耳,蘇璵聽得昏昏欲睡,疲懶的性子有一刻沒收住,睫毛低垂,頭慢慢靠在少女肩膀。
突然的親近,仿佛上天贈予的珍寶。薛靈渺軟綿著聲線:“阿璵?”
“嗯……”她困得不想動彈。
周遭唯有風聲以及小錦鯉撩起的水聲,少女不敢妄動,恐擾了她的好眠,心裡的小鹿放肆嘲笑她的膽小:你好沒用呀,都是有未婚妻的人了還這麽害羞,你可以攬著她肩,或者邀她睡在你腿上,這樣,她會睡得更自在。
薛靈渺睫毛顫動,斟酌一番,手抖地攬了她。
半睡半醒間,蘇璵懶得掀開眼皮,暗道小姑娘膽子挺大敢對她做這事。從她懷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輕輕蹭了兩下,鼻尖撞了滿懷花香。
這下,少女呼吸都亂了,面色潮.紅,耳尖燙得發麻,她不解地微張開唇,慢慢喘.息,不懂阿璵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直覺告訴她,阿璵太會欺負人了。
一覺睡了半個時辰,蘇璵沒想到會睡這麽久,且是被餓醒的。她喉嚨微乾,說出口的話透著初醒的沙啞:“怎麽不喊我?”
“困了就要睡,為何要喊你?”
蘇璵從溫香軟玉裡出來,眼尾勾著一絲絲紅,是外人不曾見過的清媚,而有幸直面的人偏偏是個盲女。薛靈渺被她不同尋常的音色擾得芳心又不安寧:“是渴了嗎?”
“嗯。”剛睡醒,沒回過神,蘇璵晃了晃腦袋:“你身上真好聞。”
她渾然不知自己說了什麽,少女被她直言不諱地誇讚羞得想逃,抿了抿水潤的唇瓣:“你身上更好聞。”
和她繼續了一輪到底誰香誰更香的話題,蘇璵意識清醒:“哦,我餓了。”
“我也餓了。”下意識學她說話的少女一愣,到底沒忍住抓著竹杖慌亂起身:“我…我的錦鯉呢?我要抱它回房。”
蘇璵將魚缸抱給她,下一刻心像是跳到了嗓子眼:“小心!”
雙腿發麻的少女抱著魚缸直直撲倒,缸裡的水灑出來,魚兒驚惶地來回撲騰。成功在最後關頭把人撈回來,抱著她腰緩了會,蘇璵才想起要呼氣。
真是蠢到家了。她氣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到底怎麽回事?”
驚魂未定的小姑娘緊緊抱著小魚缸不撒手,面對未婚妻凶巴巴的質問,她很難為情:“阿璵,我…我腿麻了。”
這樣的說辭可換不來蘇璵的溫情,她立時紅了眼睛:“你醒了,我很害羞,就想躲起來。”
“你到底在胡說什麽?!”蘇璵被她說得不自在:“小姑娘如此油嘴滑舌,誰知你哪句真,哪句假?”
“句句是真!阿璵,你信我。”
盯著她看了半晌,蘇璵實在不好和個盲女計較,再者少女腿麻也是因她而起,她收斂脾氣:“你最好給我省點心,別整天磕了碰了跑來煩人,我很忙的。我的第二條規矩:不準受傷。否則——”
狠話就在嘴邊,看著那張臉她竟說不下去,重重冷哼:“否則你別指望我為你買藥上藥!”她氣衝衝揮袖走開。
抱著小魚缸的少女被拋下,睫毛被淚打濕,可憐兮兮地杵在原地。
被阿璵凶了,惹阿璵生氣了,她腦子亂得很,想追上去,顧忌著那條新規,束手束腳,無辜又無措。
走到中途,蘇璵慢慢停下腳步,回眸看著迎立春風的嬌柔少女,心口滯留的那口悶氣越積越重,她憤憤地想:真是個麻煩,在邊城要沒她看著,看她怎麽活!
可一想到這人不遠千裡跑來投奔,她止不住心軟,麻煩能成為麻煩,歸根到底還是在於能攪亂你的心。
蘇璵默默看著少女窄而薄的肩膀在輕柔的風中瑟縮,罵了句冤孽,原路返回:“魚缸給我。”
少女沒想到她會回來,所有的惶恐在她好聽的聲音裡歸於塵埃。小魚缸交了出去,之前能憋住的情緒此刻如流水宣泄出來。
她不管不顧抱著蘇璵脖子,眼淚奪眶而出:“你凶我,又凶我!”
張牙舞爪委屈地不行的小奶貓,蘇璵心疼又覺得好笑:“我不凶你,你會長記性嗎?膝蓋的傷還沒好,走路沒個沉穩,又想添新傷麽?”
沒被推開,薛靈渺埋在她側頸輕輕哽咽:“可你看著我,我是真的害羞呀,我沒胡說,腿麻我也不想的,我喜歡你靠在我懷裡,我舍不得吵醒你。阿璵,我做錯了嗎?”
熱淚沾濕蘇璵白淨的衣領,軟綿綿地拷問著她的良心。她單手端著魚缸,長臂懸在半空,另一隻手安撫地拍了拍小姑娘脊背,嗔笑:“小麻煩精。你是上天故意派來折騰我的吧?”
少女惶惶然道:“那你…那你要我折騰嗎?”
“哼。”蘇璵推開她,岔開話題,故作嫌棄道:“衣服被你弄髒了,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反正要給我洗乾淨。”
“我會洗衣服。”安排了事情做,她似乎不再執著方才的問題,想到自己滿臉淚痕的模樣,她抽出帕子拭淚。
小美人拭淚也怪好看的。蘇璵不動聲色欣賞一會,看著那哭得微微紅.腫的眼睛,懊惱地皺了眉——孤若無依的小可憐多的是,能惹她心疼的千載難逢。
“別、別看我。”
“我沒看你。”某人睜眼說瞎話。
薛靈渺疑惑歪頭:“我的感覺告訴我,你在看我。別看我,阿璵,現在我不好看。”
蘇璵再次被她逗笑,握住她的手腕領著人往房間走:“好看著呢,非常好看。你照顧好自己我就不凶你了。我是瘋了麽,整天亂發脾氣,我又不是獅子,也不是母老虎。”
“那阿璵是惱羞成怒了麽?”
“胡說八道。”
“那是被我嚇到了?你害怕我受傷,你在意我?”
“閉嘴!”蘇璵打了個哈欠,天朗氣清,她心想:我可真是瘋了。
白嫩的水煮雞蛋在眼皮細致滾過,薛靈渺坐在小竹椅兩隻手無處安放地揪著未婚妻衣帶:“阿璵,癢。”
“忍著。”
“阿璵,你不是餓了嗎?”
蘇璵瞪她:“你眼睛腫了,我見了,煩。”
“我用白紗把眼睛蒙起來,你看不到就不煩了。”少女扯她衣帶:“阿璵……”
溫熱的呼吸撲在臉上,蘇璵身子後仰,兩指禁錮著少女下頜:“不需要你說話,安靜配合。”
“……”
用雞蛋白消腫遠沒有那麽快,薛靈渺用過中飯還是在眼前蒙了白紗。她央著蘇璵帶她熟悉院落的一草一木,二進的小院裡裡外外不知走了多少遍。
她記性比別人都好,蘇璵放開手容她一人持杖前行。有她陪伴,薛靈渺膽子大得可以,幾次有驚無險避過錯誤路線,半日光景,已能在院子勉強走個來回。
傍晚時分,蘇璵拆了自己房間的門檻,坐在竹凳仿著帕子上的小錦鯉繡同款肚兜,仗著小姑娘看不見,還打算再繡兩三條同款手帕。
薛靈渺坐在她不遠處美滋滋地洗衣服,蘇璵訝然:“罰你乾活就這麽高興?”
“罰?這不是懲罰。”她仰頭認真道:“妻妻一體,雖說未成婚,但阿璵沒趕我走,我就應當對你好。你我不分彼此,能為你做點什麽,哪怕是小事,我也如飲甘泉。”
蘇璵臉色微變,穿針引線的手有一晃停頓,不自覺腹誹:她是小蜜蜂精脫胎成人形的吧,專程采蜜,這嘴也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