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回看著眼前的老人, 他的臉上並沒有出現任何的恐懼,聲音依然平靜:“可是你現在,已經被我們抓了。”
戴元聲就像是一只在籠子裡, 被獵人拔去了爪牙的困獸。
聽了蘇回的話, 他的表情扭曲了一會, 隨後逐漸釋然,歸於平靜。
蘇回說得沒錯,氣急敗壞並不能改變他的現狀。
失去了那些作案工具,他只是一個老人, 再也無法殺人了。
戴元聲像是一隻放了氣的河豚,低垂下眉眼, 駝了背, 又恢復了往日裡的樣子。
他終於開口:“我生來就是有些奇怪。有人天生適合做一個醫生,有人立志做一個科學家,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確定, 我會是一個天生的殺人者,非要看到有人死了才舒服,我靠人們的死亡獲得滿足。”
蘇回問:“你也曾經到過372研究院嗎?你是什麽時候進入那裡的?”
戴元聲聽到這裡,表情發生了一絲變化,他繼續說道:“反正我現在已經被抓住了, 我也不介意配合警方的工作, 告訴你一些真相。我到那裡去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多少還記得一點,那還是十幾年以前,我媽沒死的時候,跪著求著我,非讓我去的。”
“在那裡他們會做些什麽?”
戴元聲的聲音有些沙啞:“最開始, 他們讓我認為,他們才是懂得我們,尊重我們的人,不會把我們當做異類看待。他們讓我們配合他們的工作,登記了我的資料,開始問我各種問題,填寫各種各樣的卷子,對了,他們會給我們錢,每次兩百,如果配合做一些事情還會更多。”
聽起來這像是采集信息,如果只是做這些,這裡聽起來就像是一家普通的研究機構,只不過研究的對象是心理特異者。
蘇回繼續追問:“他們做的事情不僅如此吧,還有什麽特殊的事情嗎?”
戴元聲頓了一下道:“是的,這些只是表面的現象,我在那裡見到過一個男人,等大家相互熟悉了以後,他就開始和我進行更深的交流,讓我進一步豐富我的幻想,甚至給我看一些其他的圖片和案例。他會給我建議,告訴我,我要怎麽做,才能夠讓自己獲得滿足,讓我積蓄的情緒,獲得釋放。”
這是在進行誘導…
“比如怎麽做呢?”
“比如……”戴元聲的喉結滾動,“他們會提供給我們兔子,小白鼠,還有貓,觀察我殺死那些動物的方式。”
蘇回身體微微前傾,用手支在下頜處,看著眼前的老人:“他會讓你把這些行為進一步拓展到人類嗎?”
戴元聲點頭:“比如,他讓我給其中的一隻兔子,起一個我親人的名字,然後再讓我處決它。”然後他繼續說:“他還有一套完整的,看起來像是那麽一回事的理論,什麽……是大自然書寫了我們的DNA,我們這些沒有情感的人,比普通人更加適合於戰爭,更能夠在惡劣的環境裡生存下去的,我才是人類進化的最終方向。”
“你相信這些嗎?”
戴元聲搖搖頭:“他很有說服力,口才很好,不過我才不會相信這些幼稚天真的說法,但是我曾經相信他打過來的錢。因為那些錢,有很多父母會把家裡奇怪的小孩子送過去。那裡的人還會免費給我們一些藥物,會提供給我一些其他人的相關信息。認識了他們,我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有人和我是一樣的……”
喬澤聽著這些話,微微皺眉,覺得難以想象,盡管有著錄音筆和錄像記錄,他還是在本子上飛速記錄著。
“……他們知道我的特異之處,知道我做過什麽,也知道我想要做些什麽。研究院發生大火以後,我本來和他們失去了聯系……”說到這裡,戴元聲話鋒一轉。
“可是在很多年後,他們又聯系我,問我是否願意參與一起爆炸案,還說願意支付我一大筆的錢……我當時選擇了答應他們。”
蘇回輕聲問:“你在其中的身份不僅如此吧。”
戴元聲點頭:“是的,我不光是參與者,還是宋藍恩的監督者,我負責監督著的他的一舉一動,隨時匯報給那些人。那位大人曾經和我提起過一些事情。”戴元聲說到這裡,放慢了語速,“他想要製造一個讓人無法查出真相的案件。”
頂光照射著,戴元聲的臉色蒼白,皮膚蒼老,手指乾瘦,有些滲人。
蘇回微眯雙眼,他從未感覺自己離那些幕後之人如此之近。
對方的目的是什麽呢?為難警方,與他們為敵?
蘇回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對方是在懷疑宋藍恩的。
顯然,他們對宋藍恩的把控力度並不那麽大。
他繼續追問:“那些人一共有多少人?”
戴元聲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們每次是單線聯絡的。”
“你知道幕後之人的身份嗎?”蘇回問。
戴元聲笑了:“我這樣的小人物,怎麽可能知道這些?我並不知道他的具體姓名。”他繼續道:“我只知道,那個人,或者說那群人,他們有權,有錢,有勢。在他們眼裡,我們這些人就像是螞蟻,不值得一提。”
說到這裡,戴元聲翻起眼睛來看向蘇回:“他們之中,也有你們警方的人。”
他所說的話和蘇回之前找到的,他和陳雪賢的談話錄音,又出現了部分的重合。
蘇回聯想到姚飛所說的,進一步歸攏著已知的信息。
在華都,的確有一些人在暗中精心培育著這些凶手。
那些人背後的人掌握著這些凶手們心底的秘密,還會暗示他們,報警無用。
那些連環殺手,就成為了他們的傀儡,可以為他們所用。
他們也知道行為分析組的存在,甚至一直把他們作為假想敵,以摧毀他們為目標。
戴元聲說出這些話,坐在觀察室裡的譚局被震驚了。
雖然在之前,蘇回已經和他說過一些自己的推測,可是聽到戴元聲親口說出,他還是驚訝萬分。
他作為華都警界的一把手,從七年前接手了華都總局,這樣的事情,他怎麽會一無所知?
譚局沉思了片刻,眉頭緊皺,他忽然想起了什麽。
當年細沙案在解秋死亡以後,王副局曾經和他主動請纓,想要繼續調查那一案件……
他對等在一旁的警員道:“王副局呢?”
“六點多的時候說身體不舒服,回家去了。”王副局有心臟病,偶爾會請假,這在總局之中,幾乎是人人皆知的。
六點多,正是他們追捕宋藍恩的時候。
“你去聯系一下他。”
“是!”一旁的警員迅速走出了觀察室。
譚局皺眉想,難道隱藏在警方之中的人會是平日裡低調行事的王副局?
晚上九點,一輛黑色的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華都郊外。
這裡是一片濕地公園裡的空地處。
公園是開放的,假期會有人過來遊玩,還有攝影愛好者來拍攝候鳥。
但是平時工作日的晚上,由於交通不便,鮮有人至。
現在,這裡漆黑一片,十分安靜。
司機停了車,點亮了一盞橘紅色的車燈:“下車吧,他在前面等你。”
宋藍恩打開了車門,夜風吹著,溫度已經降了下來,他沒有了外衣,感覺有些冷。
宋藍恩把兩隻手插在口袋裡,往前走到了一盞路燈下。
黑色的汽車很快就開走了,並沒有準備帶著他離開……
一位男子站在那裡,看到他走過來,轉過頭來:“宋藍恩,好久不見,你的任務完成了嗎?”
“我已經讓畢山雨混入了總局,只是還沒有收到進一步的消息。”宋藍恩看向他。
“畢山雨?”男人輕笑了一聲,“你該有多麽的天真,你被人騙了還在幫別人數錢,那個人就是警方的人……”
“不可能……”宋藍恩的第一反應是反駁,可是隨後他冷靜了下來,怪不得他沒有收到任何的消息。
男人歎了一口氣:“我給過你機會了,你卻沒能成功……”
宋藍恩冷笑了一聲:“我對你們來說,沒有利用價值了對嗎?”
男人側頭看向他,掏出了一隻槍,槍口正對準他。
“我本來,就沒想完成這次任務!我只是想要來見你……”宋藍恩冷笑著拉起了衣服,露出了綁在腰裡的炸彈,“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
這個東西,和兩年以前炸死解秋的一模一樣。
宋藍恩顫聲說著,語速很快:“在這兩年裡,我想清楚了,你們本來就沒有給我們準備退路,什麽送出國去,都是你們編的騙人的謊言!細沙案是精心布置的大案。如果我沒有被關起來,恐怕會有你們的人破了這個案子,我們這些人,不過是你們升職加薪斂財的籌碼……”
他雖然是個惡魔,但是他也不喜歡這種被人利用的感覺。
解秋死了,如果他不是被藍安關了兩年,他也早就死了。
他還記得,他最初接觸眼前的男人是在他十歲的時候,那時候養父聽說解秋在372研究院看病,那裡會接收一些行為怪異,不通人情的孩子,就把他也送了過去。
那些人並不是拯救他們的人,而是把他一把推入地獄的惡魔。
他憎惡這些人,因為他們的存在,他被改變了人生。
他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了遙控器,然後拇指用力按了下去……
事到如今他已經活不下去了,無論是哪一方,都不會留下他作為活口。
他做了那麽多次的炸彈,除了試驗,他卻沒有看到過爆炸的現場。
今天在最後的時刻,他想要看一看。
那是火焰和力量的完美結合,足夠把人的身體生生撕碎。
生死的抉擇,就在瞬息之間。
在這一刻,他想到了解秋。
盡管內心裡鋪墊了很久,但是到了生命最後的時刻,原來內心是空白的,無比的平靜。
可是等宋藍恩按下按鈕以後……
夜空寧靜,月色如華,什麽也沒有發生。
宋藍恩的雙目難以置信地睜大,表情僵在臉上。
“宋藍恩。”男人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走近了他,“你真的以為是戴元聲那個老頭孜孜不倦地尋找了你兩年?你的製作材料是我提供給你的,我自然也很清楚,你想用那些東西做什麽。”
宋藍恩明白了過來:“你換過原料?!”
他就是拿著這枚無法爆炸的炸彈逛了半天的華都,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是個跳梁的小醜。
“隻換了一個小小的零件,如果你不用定時裝置,改為使用遙控裝置,就一定會用到的零件。”男人開口道,“你的備用燃燒瓶也用完了吧?”
宋藍恩瞬間力氣全無,他今天來到這裡,是想魚死網破,和這個人同歸於盡的。
只是可惜,他還是漏算了一步……
男人冷漠地看向他:“你的禮物,我們收下了,有人會把那個原件換回來。”然後他舉起了手裡的槍,“現在你,可以去死了……”
宋藍恩最後愣了一瞬,然後撲了過去……
砰!
一聲夜空之中的槍響,驚起了一片濕地裡的飛鳥。
隨後黑夜歸於寧靜,仿佛一切沒有發生過。
男人拿出了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喂,我已經把宋藍恩處理掉了。”
電話那邊說了一些什麽。
男人道:“好,我們等下見個面。”
他說完了這些,小心拭去了自己的腳印,帶上手套和腳套,走到了屍體邊,他跪坐下來,取出了一把刀……
華都市郊處,數輛警車還在這一區域搜尋。
“陸隊,距離你不遠處的濕地公園,有人報警說聽到了槍響。”
“收到!”陸俊遲迅速調轉了車頭。
警方很快趕到,他們在公園的深處發現了一具男性的屍體。
陸俊遲快步走過去查看,宋藍恩仰面躺在地上,他的雙眼還是睜著的,胸口一片血紅,傷口十分凌亂。
這樣的死法,有些太便宜他了。
看著他的眼睛,陸俊遲想起了之前和他對峙的瞬間。
他急忙向總局匯報:“已經確認,屍體是宋藍恩,感覺是槍傷,不過被刀子破壞了,可能是為了避免彈道試驗,凶手挖走了子彈。屍體已經死亡二十分鍾以上,炸彈不在這裡,可能是被其他人拿走了。”
細沙案主犯確認死亡,關於幕後之人的線索又斷了。
在指揮室裡面的譚局瞬間仿佛蒼老了幾歲。
蘇回低著頭,坐在一旁,他的手指摩挲著手杖,疲憊席卷而來。
他一時難以確認,這一仗他們究竟是勝了還是敗了。
結合戴元聲的供詞,蘇回大約能夠猜到,宋藍恩是去做什麽了。
促使他這麽做的不是他人性之中的善,而是幕後的真相,以及他心中的不甘。
不管怎樣,那個惡魔的死亡,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他再也不能製作那些奪人性命的炸彈了。
過了晚上十點,陸俊遲終於收隊回到了總局,一天的工作臨近收尾。
譚局宣布即日起即將開啟針對372案件的專案調查。
所有細沙案的未解事宜也會並入此案。
由於姚飛也和案件相關,他被譚局以配合調查為名扣下,給他安排了住宿,還要和他簽署一些臨時的保密協議以及配合調查的工作文件。讓他以線人身份加入372專案的調查。
經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天,到了樓下,蘇回的腿就發軟,險些一下跪倒在地上,陸俊遲從身後扶了他一下,他才站穩,隨後又捂著嘴巴連聲咳了起來。
陸俊遲沒開車,他在總局的門口用手機叫了一輛出租。
蘇回緩了片刻開口道:“如果那枚炸彈我們一直沒有找到怎麽辦。”
他曾經親歷過一次爆炸的現場,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些心有余悸。
陸俊遲安慰他道:“我們會努力找到它。”他頓了一下說,“我們會查清所有的真相。”
雖然已是深夜,總局內卻依然有不少人在進出忙碌,蘇回望著形色匆匆的人們,有些疲憊。
那枚還未找到的炸彈像是陰雲,纏繞在他的心頭上。
他們還沒有找到拿走炸彈的幕後之人。
他們更是對372了解不多,那將是一群怎樣喪心病狂的對手……
陸俊遲把身上的外衣脫了,披在他的身上:“明天我還是送你到醫院再檢查一下。”
蘇回說:“我好多了,就是還有點沒力氣……”
陸俊遲堅持道:“都安排好了,我和譚局也說過了。”
蘇回這才沒說什麽,車很快到了,兩個人上了出租。
蘇回把臉低埋進衣領之中,聞著上面陸俊遲身上的味道,他的頭還是暈暈的。陸俊遲用指腹擦去了他臉頰上沾染的一點灰塵,拉了他一下,他就靠在了他的肩上。
街道上,車流在他們身邊行駛而過。
等個紅燈的空隙,蘇回看向車窗外,兩位情侶們吃完了宵夜,挽著手行過,傳來一陣笑聲;歸家的丈夫看到了推著嬰兒車來接自己的妻子;一對老夫妻互相攙扶在散步。
這是生活中太過普通的畫面。
高樓大廈林立,各種顏色的燈閃爍,遠遠望去,像是星光般璀璨。
這個城市裡是繁華的,平靜的。
很多人並不知道,這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天,有很多人為了這份城市的安寧付出了什麽。
過了一會,陸俊遲接了個電話,然後對蘇回說:“我剛才聽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要先聽哪個?”
蘇回考慮了一下:“好消息。”
陸俊遲道:“醫院剛才打來了電話,老邢已經醒過來了。”
邢雲海昏迷了多天,終於清醒過來,這的確是一個好消息。
蘇回感覺心情好了一分,他眨動眼眸又問:“那壞消息呢?”
“也並不算是個完全的壞消息吧。”陸俊遲道,“王副局剛剛被發現,上吊死在了自己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