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掉電話後, 覃最在沙發裡窩了很久。
什麽也沒乾,單純就是窩著,抽煙, 然後腦子跟卡殼似的重播著康徹那句繞口令。
跟下午開車回來時一樣, 他沒覺得時間過去多久,也沒覺得自己抽了幾根。
直到敲門的動靜傳來,覃最抬頭看一眼,陽台外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他皺皺眉,起身的時候順便把煙灰缸裡的煙頭倒進垃圾桶, 過去開燈開門。
江初正在門外舉著手機準備打電話, 見門開了,又把屏幕鎖上。
“我看窗戶黑著,以為你真出去跟同學吃飯了。”他把手上提的兩兜涼菜遞給覃最。
“沒,我出去你就進不來了。”覃最把菜接過來, 朝玄關裡讓讓。
“是啊, 身上沒鑰匙。”江初換了鞋, 扶著覃最的後背搓兩把, “在家幹嘛呢?”
“睡了一覺。”覃最也搓搓他,去廚房給涼菜裝盤。
客廳裡的煙味兒比平時他倆在家一塊兒抽還重。
江初看了眼覃最的背影, 去臥室換衣服。
他開燈看了看床,跟他下午被覃最拽去打針前一樣,被子還墜著一個角在床沿上,也沒有躺過的痕跡。
“你在哪兒睡的?”江初問了句,進衛生間洗手。
“沙發。”覃最把盤子端出來,“都是我的?你還吃點兒麽?”
“你吃, 我陪你坐會兒。”江初去磕磕茶幾上的煙盒。
昨天晚上剛拆的一包, 這會兒就剩一根了。
江初咬上沒點, 過去坐在覃最旁邊。
“阿姨說什麽沒有?”覃最抬眼看他,夾了片臘腸。
剛塞進嘴裡,他想起來江初下午的體溫還沒量,又擱下筷子去臥室把溫度計拿來。
“沒說什麽。”江初看一眼刻度,甩了甩夾在胳膊底下。
“那你們聊什麽了?”覃最坐下來繼續看他。
江初差點兒就張嘴再說“沒聊什麽”。
看著覃最的眼神,他輕輕歎口氣,磕了下嘴裡的煙蒂,把沒夾溫度計的那條胳膊往後掛在椅背上:“東家長西家短的。”
“從我表弟結婚說到大奔媳婦兒,還惦記著老杜哪天婚禮。”江初仰著脖子閉著眼,一臉倦怠,“天天就這些。”
“催你呢。”覃最抬起條腿踩著椅沿,盯著江初嘴角冒出來的兩顆小燎泡。
江初偏偏腦袋,睜開眼看他。
“小狗。”他喊了一聲。
“嗯?”覃最抬抬眼皮對著他的視線。
“吃飯。”江初說。
覃最嘴角抬抬,衝江初卷起個笑:“吃。”
這一晚上直到睡前,好像都跟平時任何一個晚上沒什麽不一樣。
兩人的相處一切如舊,平時該怎麽說話還怎麽說話,該怎麽開玩笑還怎麽開玩笑。
江初去把電視打開,家裡顯得很熱鬧,他倆聽著電視訂好了明天幾點去打針,想吃什麽。
覃最吃完飯去刷碗時,江初還手欠地刮了一指頭洗潔精往他腰上抹,然後撐在他肩上笑著給他看了老杜發在群裡的電子請柬。
七夕快到了,江初大奔他們這一窩人,近期最大的事兒就是幫著準備老杜和宋嬌的婚禮。
然而該不一樣的地方也在沉默著發酵。
不說話的間隙裡,江初和覃最心裡都擱著事兒,但是誰都沒說。
江初是在琢磨老媽。
老媽吃飯時確實沒跟他說什麽,也還跟平時一樣,話裡話外催他談女朋友,結婚成家。
江初也熟練地敷衍著。
一直到吃得差不多了,老媽才提了句:“你爸跟覃舒曼那邊房子買得怎麽樣了?哪個樓盤?”
“不知道。”江初當時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
“又來了”和“這頓飯的重點終於來了”,兩個念頭同時冒出來,疲憊又心煩地擰在一起,從他的腦子直擰到胃裡。
老媽抬眼看他。
那一刻江初突然想——如果就在這時候,把他和覃最的事兒告訴老媽,老媽會是什麽反應。
其實也就是嘴皮子一磕碰的事兒。
把一切痛快撕開,說不定至少會比現在這樣,每天跟自己親媽玩兒宮心計痛快得多。
這個衝動的念頭幾乎翻湧到了喉嚨口,老媽提提筷子,往他盤子裡夾了塊不知道什麽東西。
“多吃這個。”老媽說,又拿過江初的碗給他舀了兩杓湯,“專門給你點的,這家的招牌打的就是藥膳,菜譜都找中醫看過。”
“你就隨我。”她坐回去,抽了張餐巾擦擦手,笑著歎口氣,“我也懶得問將連天的事兒,反正心裡有數就行。”
江初看著湯碗也笑了笑。
他把那塊東西夾起來吃下去,什麽味道都沒嘗出來。
這些話沒法兒跟覃最說。
一句都說不出來。
說了不僅沒用,還無比的心煩。
覃最知道江初不想跟他說,他也沒問。
他把最近這些天的情況串起來了。
江初那天讓他調個菠菜,又打電話來說公司有事兒走不開,其實是去了他老媽那兒。
所以她隔天聽說江初發燒,第一反應是湯裡放了多少老參。
那時候江初老媽就已經有起疑的心思了,江初沒跟他說。
晚上在江連天家吃飯,江初跟將連天在書房裡聊的也一定不僅僅是買房子的事兒。
江初半夜發燒不是因為多喝那兩盅破酒,是心裡上火壓出來的。
江初也沒跟他說。
前幾天他在廚房聽江初回電話,江初老媽的意思應該是想讓江初去她那兒住。
江初沒說幾句就把電話掛了,這麽些天發燒不見好。
依然沒跟他說。
他嘴角那兩顆小泡,覃最怎麽想都覺得早上還沒有。
文件能給客戶發錯,跟他媽吃完一頓莫名其妙的飯回來,上火都上到臉上了,還是什麽都不打算說。
體溫終於降下了三十八,卡在三十七度八。
八八八。
中邪一樣沒完沒了破不開的八。
覃最一條胳膊撐著牆,把水開到最大,站在淋浴底下澆了很久的背。
他也跟中邪一樣,還在想康徹那句話。
“覃最?”江初在浴室外敲了敲。
覃最摁下淋浴,抹了把臉上的水把門打開。
“你在裡面游泳呢?”江初朝浴室裡看看,又盯著覃最的眼睛看,“洗半個鍾了。”
“要用?”覃最給他讓路。
江初先摸摸他肩上的水是涼是熱,然後才“啊”一聲,拽拽腰帶進去:“憋一肚子尿。”
覃最拽下浴巾胡亂擦擦,擦完往架子上一扔,直接回了臥室。
江初偏頭盯著覃最掛水的後背消失在門外,收回視線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又不是個尿精,一天哪來那麽多尿。
在馬桶前乾站了會兒,他裝模做樣地摁了兩次衝水鍵,也跟著洗洗手關燈回房。
覃最沒開臥室的燈,江初摸著黑進去,看見他模模糊糊的一片背。
他摞上去親了口覃最的耳根,摸摸他的腦袋:“狗寶貝兒。”
“喊的什麽東西。”覃最抱著枕頭,半張臉埋在裡面笑笑,“後背都給我聽麻了。”
“怎麽個麻法兒。”江初摞著不動彈,下巴抵在覃最脖子旁邊,“喜歡還是膈應?”
“有更好聽的麽?”覃最也沒動,低著嗓子問。
“寶貝兒?”江初又喊了聲。
“又麻一下,”覃最肩胛骨動動,“感覺到了麽?”
江初從鼻腔裡笑了聲。
安靜地摞了會兒疊疊樂,覃最翻身把江初帶下來,喊了聲“哥”。
“嗯?”江初睜睜眼。
“說會兒話。”覃最說。
“說。”江初夠夠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側躺著。
“你難受麽?”覃最看著他。
覃最知道江初明白他在問什麽。
這是江初,他每天把時間掰開來用都盯不膩的人,他所有細小的停頓和轉換,覃最不用分析,只要看著他就都能感受到。
但是江初還是選擇什麽都不對他說。
“裝得人模狗樣的。”他看了覃最一會兒,伸手把那個掇住攥了把,“想問的是這位。”
覃最頓了頓,緩緩地拉長呼吸,繼續盯著江初。
“狗玩意兒。”江初笑著弓起指頭彈他。
覃最使勁眯縫一下眼。
江初正想找個更省胳膊的位置,覃最拽出他的手腕又問:“跟我說實話,江初,你難受麽?”
沉默了半天,江初才挺無力地歎了口氣,說:“你想怎麽著啊。”
他乾脆豎豎枕頭靠坐起來,衝自己那邊抬抬下巴:“難受,你琢磨琢磨怎麽安排?”
覃最看著他不說話。
兩人較勁一樣對視了會兒,江初正要拍拍他的臉說睡,被覃最托著錫鈣埋投下去。
江初被扥得往前一禿嚕,後腦杓“咚”一聲磕了下床頭。
“操。”他壓著嗓子罵了句,重新拽拽枕頭靠好,跟著又淺淺地抽了口氣。
抬手搓搓自己的腦袋,江初盯著前面覃最的後腦杓,突然想起了幾年前他去火車站接人的那個下午。
當時他是什麽心情來著?
敷衍,不耐煩,覺得耽誤時間又麻煩,還被大夏天的太陽曬得想吐。
他還記得準備拉倒走人時,轉身看見覃最的臉,那種沒法解釋的“找到人了”的直覺。
是真沒法解釋。
站在當時與現在的畫面之間,江初恍惚間如同打開了第三視角。
明明火車站前那個野狗一樣的覃最,看著他時一臉的冷漠和警惕。
他倆面對面站著,誰都想不到以後會變成什麽樣的關系。
江初伸伸手,一下下搓著覃最短短的頭髮。
如果時間能折回去,他會答應去接覃最麽?
如果能提前知道後續,知道這隻小狗會給他的生活帶來什麽樣的變化,他還會……
江初的假設沒有做完。
他還在漫無目的地走著神,覃最的腦袋一動,抬起來看著他,皺了皺眉。
“嗯?”江初忙回過神。
覃最沒說話,兩根手指頭撈起一條軟皮尺,朝他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