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這身傷
是在大獲全勝後得來的, 呂布哪會在意,怕是早就嘚瑟開了。
偏他分明有著先下手為強的大好優勢,卻眨眼就遭到對
方那身不講道理的蠻力製服, 最後落得兩敗俱傷,根本沒佔著什麽便宜。
想他呂奉先之名,上輩子何人不知,何人不
曉?
敢於他單打獨鬥的,一隻手數得過來!
能與他戰個勢均力敵的, 可謂鳳毛麟角。
能叫他甘拜下風的,那
壓根兒就一個沒有!
結果一朝來到這幾百年前後,卻落得處處憋屈,最得意的武藝,還叫個腦子毫不靈光的莽夫以天
生神力相破……
呂布此刻心中鬱卒,可想而知。
明明察覺到憨王落在自個兒後腦杓上的灼灼目光, 呂布卻丁點兒
都懶得動彈。
直到聽得耳邊傳來一陣衣袂摩擦的細微響動, 身側隱隱一沉, 項羽呼氣吸氣的聲音近在耳畔。
呂布
無需睜眼,也不難判斷出這心思詭異的呆子不知為何, 竟坐到了自個兒身旁。
項羽鬼使神差地在不知為何蔫巴巴的愛
將身邊落了座,心中仍徘徊著萬千感慨,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兀自斟酌著, 半天未曾開口, 心情正壞的呂布則比他更
能憋。就這麽死氣沉沉地繼續趴著, 一動不動,宛如一樽泥塑。
最後還是項羽先想好了,主動開口打破這一室死寂,
許諾道:“奉先若欲王齊地, 也非是不可。”
若這一許諾叫龍且或是鍾離眛聽了,怕是早已欣喜若狂。
然而人在
楚營、意在劉邦的呂布,卻隻覺他越描越黑。
他忍無可忍,直接睜了死魚眼,徑直側過頭來,一臉怒氣騰騰地盯著神
容冷峻的項羽,滿腔悲憤道:“布傾力追隨大王,為的難道會是甚麽論功行賞,封地賜爵麽?”
王那勞什子燕地齊地
,於他有何用處?
他累死累活,東奔西走,求的不過是老仇人那祖宗的項上人頭!
見項羽目露茫然,呂布氣勢更
是洶洶,猛然坐起,連身上刺痛也顧不得了,雙目幾要噴出火光,挖苦道:“昔日那黥布於大王麾下效力時,勇冠三軍,
英武絕倫,縱要赴湯蹈火,亦是在所不惜。然自其得以稱王,雄踞一方後,大王可還使得動他?”
項羽被戳中痛處,
臉色倏然陰沉。
在奉先之前,楚軍諸將中最得他看重者,非黥布莫屬。
因黥布隨他征南闖北,身先士卒,戰功卓
著,他於裂土封王時亦不曾薄待。
不僅未漏算其婦翁功績,更將身為楚地屏障的南側沃土劃入其域,分令二人其王之
,信重之意顯而易見。
偏偏距分封才過去短短數月,齊地、常山、梁地紛紛反叛,他令黥布發兵討那陳餘,竟得一身
患疾病的借口,以及派一區區裨將,領數千兵卒敷衍了事。
呂布半是破罐子破摔的無賴心態,半是潛意識裡有恃無恐
。
畢竟連他昨夜上手揍得對方鼻青臉腫,威嚴大損,竟都未被懲處,還肯給他封王。
——這莽漢別的不說,氣度
倒是大得很。
敏銳地摸清了項羽待他超乎尋常的容忍後,呂布雖想不明白其中緣由,卻從善如流地放飛了些許囂張本
性,哪會被項羽那張臭臉嚇到?
他微眯著眼,唇角微掀,一下便露出個十足譏誚的表情:“天下遊士背井離鄉,遠離
故裡,為的不外乎得一封賞之地。然大王遂了一些人的心願,分封王土,天下間事卻注定不患寡而患不均,令更多人落了
空,失意而去。況且那遊士皆歸國去,為各自主君效力,又有誰還會將大王放在眼裡?旁人姑且不論,就那黥布伏低做小
多年,一朝揚眉吐氣,王於沃野,便與巨鹿一戰做壁上觀的諸侯無異,對大王之號令反覆推諉、坐視不理,何談報恩?更
不會甘心重回大王麾下,聽任吩咐,隨任呼喝!”
項羽薄唇緊抿,濃眉死死擰著,不發一言。
呂布講痛快了,忽
見項羽臉色愈發恐怖,仿佛下一刻要拔劍殺人,心裡暗道不妙。
為防這霸王惱羞成怒、拿自己撒氣,呂布眼珠子一轉
,瞬間語氣轉緩,機靈地將話勢掰了回來:“可歎大王一心分封,本為向天下人宣示強楚偃武修文,不願用兵打仗,予以
百姓休養生息之博愛。而舍得分封將領,是因愛才心切,禦下寬厚,願與部下慷慨共享沃土,奈何其忘恩負義,辜負這番
厚待。”
呂布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趁機頓了頓,悄悄醞釀一番情緒,才痛心疾首地繼續講述道:“與其將印綬授
予鮮廉寡恥、不忠不義之輩,布更願見似大王這般無雙英傑君臨天下,方可令百姓依附歸順。在那日到來之前,布願鞍前
馬後,抵死效忠,又豈會貪戀區區王位?”
話說至此,又有拒受分封的實舉在前,縱使項羽心如鐵石,也不由為這錚
錚忠骨與殷殷期許而動容。
剛因呂布挑起黥布話頭而燃起的怒火,也徐徐散了。
呂布不再開口,隻閉目養神,順
道思慮下一步該如何繼續哄騙這憨子稱霸天下。
項羽則懷著複雜心緒,默然注視著為他既是殫精竭慮、又是征戰四野
的呂布一陣,不知想了什麽。
良久的沉默過後,他忽起了身,頭也不回地向帳外行去。
呂布以眼角余光偷瞄他背
影,待其徹底消失後,方懨懨地歎了口氣。
早知如此,不該嫌那便宜韓兄似高順般嘮叨,便將人打發去攆彭越那山賊
頭子的。
若韓兄在此,他尚有個能商議對策的可信人,哪需似如今這般勞心勞力,費盡倒霉腦筋,終日對這不開竅的
西楚霸王恨鐵不成鋼?
呂布越想越悔不當初。
他這傷勢不重,卻也傷了幾根筋骨,需好好養著。
橫豎楚軍勢
盛,田榮業已伏誅,有悍將龍且、鍾離眛與個好身先士卒的項羽在,一時半會倒是沒他上場時機。
呂布本就不是甚麽
勞碌命,自樂得清閑,好生養養這陣子動狠了的腦子。
奉項羽之令,范增終可放手施為。為防止這脾氣陰晴不定、反
複無常的霸王又要改口,他連覺都不敢睡多了,隻想早日叫木成舟。
於是在平陽百姓心驚膽戰地等待中,那凶神惡煞
的楚國雄師非但未強攻進來,只派了一笑眯眯的辯士進城,見過縣令後,有那寬政放著,自知絕非楚軍對手的縣令立馬識
了時務,乾脆利落地開城投降。
大軍仍駐於城外,唯有龍且領三千楚兵入內巡視一圈後,將兵士留下一批,卻並未肆
意劫掠,還幫著維護法序,叫本還有些騷動的城內從此井然有序。
項羽雖滿心不耐,仍在范增賣力規勸下,召集平原
一帶的父老百姓,公然宣布除取部分糧食外,將放歸數萬俘虜,更不容楚兵侵掠百姓,隻為除暴安良。
此訊一出,齊
民與其說是歡欣雀躍,反倒是瞠目結舌。
就如見殘暴的猛虎一朝茹素、惡徒露出慈眉善目,衝他們施恩發糧般不可思
議。
項羽板著臉說到這裡,環顧四周,見齊地父老一臉呆滯,不由蹙眉。
被那銳利攝人的目光一掃,眾人悚然而
驚,紛紛如夢遊般拜謝離去。
即便有項羽那話擺在前,齊民仍是戰戰兢兢,不敢全信。
直到那駐扎城外的楚軍很
快離去,朝著田橫所在的膠東一帶繼續前;留下的楚軍當真未曾胡作非為,隻幫著監管秩序;而除多了位楚國長官外,熟
悉的城中官吏也照常奉職……
他們才逐漸放下戒心,敢信那傳聞中殺名赫赫、冷酷無情的楚王實是這般通情達理,寬
大仁義了。
項羽這頭耐著性子,手段生疏地安撫齊民,卻確實有效地安定了人心動蕩的局勢。
與此對比鮮明的,
則是田橫那處為備戰隨時來攻的楚軍而不得不橫征暴斂、惹得人心益散,怨聲載道的窘境。
田橫為田榮之地,平素處
事厚道,頗有幾分名望。
可他辛苦積累下的名聲,在楚軍強騎的有力威懾下,自然顯得不堪一擊。
若項羽暴虐,
動輒屠城殺俘,必將令齊民被迫反叛,以死相博,選擇擁戴田橫以對抗項羽。
然項羽一反常態,非但未縱兵士屠殺、
以儆效尤,還破天荒地安撫百姓,積極招降。
當得知順服楚軍不僅可活命,還能保住多數財物的消息後,齊民哪裡願
陪田橫以卵擊石?
在范增的一番刻意宣揚下,楚軍一路向東,十有八九之齊地郡縣,竟都趁著項羽改了寬容性子的這
勁兒望風而降,叫他們東去之路暢通無阻。
項羽哪知那懷柔效果如此顯著,面對這一路大開請降的城池,他不費吹灰
之力即可派人接管,不免心情複雜。
他隨叔父起兵至今,身經三十多戰,無不以寡敵眾,以弱擊強,回回免不了損兵
折將,傷亡慘重。
而他與部下情同手足,越是見死傷厲害,就越是怒不可遏。
為祭奠諸將、報仇雪恨,亦為震懾
敵手,迫他們聞風喪膽,不敢作敵,他方始坑殺降卒,以嚴酷手段鎮壓異己。
他每至一處,皆是敵軍拚盡全力,奮死
相搏的血戰。又何嘗體會過民心所向,百姓主動歸順、禮敬有加的輕松?
項羽心受震撼,不免若有所思。
范增自
是清楚,此番如此順利,還得歸一部分功勞予田榮田橫。
莫說是項羽於新安坑殺二十萬降卒之凶名遠揚,單是城陽尚
在前秦治下時曾因頑抗楚軍之故,徹底激怒項羽,令項羽在大發雷霆下大開殺戒,血流成河。
城陽前車之鑒赫然在目
,若有別的活路,齊民定也不肯輕信。
然田榮田橫非但不是楚軍對手,且從不施恩齊民,隻一昧索取,竟更早叫齊地
民不聊生。
既侍豺難活,唯有奉虎。
齊民哪裡不懼項羽之喜怒無常、朝令夕改,但比起一眼便能看見絕路的田家
弟兄,項羽自入齊地以來,除兩軍交戰外,的確一民未殺,還釋放了數萬俘虜。
到底有著幾分薄望。
之所以痛快
歸順楚軍,不過是前狼後虎,礙於無奈,不得不二難中擇一輕罷了。
但見嗜殺成性的項羽明顯深受震動,時常陷入沉
思,范增樂見其成,幫瞞著還來不及,又哪會不識趣地揭穿這點。
楚軍一路高唱凱歌,不日進逼膠東。
而田橫眼
看著人心離散,苦守的膠東成了孤城一座,上下軍心惶惶,禁不住心下淒然。
時值深秋,陰雨綿綿,這日田橫於城頭
遠眺,忽見著那烏壓壓的鐵騎由遠至近,中揚帥旗數面,黑底白字,偌大一個“項”字觸目驚心。
竟是項羽親至!
田橫自知大勢已去,僅憑手下那可憐的數千兵卒,絕非楚軍對手。
他長歎一聲,毅然拔劍自刎了。
至此,三齊
之亂徹底平定。
不論是項羽分封的那三位齊王,還是煽動叛亂的田榮田橫,皆已命喪黃泉。
項羽沉默看著奉上田
橫首級、戰戰兢兢乞降的膠東郡守半晌,硬梆梆地擲下句“妥善安葬”後,便如之前過沿途降邑那般,僅點了千余楚兵、
一員楚吏留下。
齊地既定,楚軍接下來之劍鋒所指,自是常山。
這支氣昂昂地朝西北挺進的楚軍雄師,卻無一人
得知,就在他們走後不久,有一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說法於齊地流散開來,信者甚眾。
傳言向來嗜殺的項將軍之所以
一反常態地以仁義撫民,皆因有位赤膽忠肝、悲天憫人的呂姓將軍奮死武諫,以己身代齊民受過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