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乎呂布意料的是,項羽在詫異過後,非但未因遭愛馬冷落而勃然大怒,只在斂了面上的吃驚後,若無其事地在鐵了心要親
近呂布的烏騅馬頸上揉了揉。
一貫神色冷峻的面皮破天荒地柔和幾分,線條冷硬的唇角微微彎起一絲弧度,他以一種
呂布從未聽過的、稱得上饒有興致的口吻道:“烏騅脾性可傲得很,奉先是如何馴服它的?”
須知項羽是既傲又悶的
脾氣,又大約有著貴族必具的良好修養,除了偶爾因驕傲受創、勃然大怒外,大多時候,都是一座比韓信還愛板著臉沉默
的冰山。
莫說是跟著他混的日子極短、滿打滿算也就大半個月的呂布了,哪怕是其親叔父項伯、亞父范增,也幾乎未
見過他露出微笑的模樣。
呂布雖不知項羽的和顏悅色簡直數載難逢,單是見多了這憨王平日的故作冷肅,乍見其態度
變得春風暖人,頓感親眼看著積聚了千年霜雪的冰山緩緩消融的稀罕。
見項羽大度、絲毫沒怪罪的意思,又想著自己
身上還有個殺楚王的大功未賞,呂布剛那股因偷騎人愛駒的心虛氣短,就一下被輕松從容給蓋過了。
呂布隨手捏了捏
烏騅的耳朵,厚顏無恥地回道:“許是烏騅天生機靈,識得英雄。”
話音剛落,他就因下手沒輕沒重,捏痛了原本真
心討好他的烏騅,登將烏騅氣得甩頭掙脫,毫無留戀地竄回項羽身邊去了。
呂布瞬間臭了臉。
才剛誇它!這臭脾
氣!
呂布話裡明晃晃地自稱英雄,見識了他那不同凡俗的武智兼濟的項羽,也絲毫不覺有誇大之處,甚至深以為然:
“不錯。”
隨著重牽了匹駿馬的馬夫的到來,項羽唇角微噙的微笑也就曇花一現,消失無蹤了。
他重肅著臉,威
嚴十足地翻上馬背,自高大馬背上睥睨呂布。
只是呂布正忙著盯住這匹通體一色雪白,高大神駿的馬兒瞧,絲毫未察
項羽的注視。
項羽看著難掩喜愛之情的呂布,惜字如金道:“玉獅賜你,隨本王出城。”
——楚王死後,項羽充
分汲取教訓,自然不會再自尋麻煩地另立他人為王來礙手礙腳,索性直接自封霸王,代王主事。
因此事楚軍軍勢最盛
,項羽威望最高,距他最近的劉邦則有了‘貪權弑主’的汙名被逼遠走巴蜀,諸侯縱不乏心存嫉妒者,卻也無人膽敢做那
出頭鳥出聲反對。
自封霸王那日起,項羽才開始了‘本王’的自稱。
“謝大王賞賜!”
而他話雖少,卻無一
字不合呂布心意。
妙極!不愧為西楚霸王,果真慷慨!
呂布美滋滋地翻上了這匹剛到手的玉獅,而玉獅竟也出奇
乖馴,低頭由他騎乘,全然不似烏騅那般殊死抵抗。
丟下那句話後,項羽便調轉馬身,先行催馬離去了。
呂布雖
慢了一步,且還需與玉獅磨合,速度稱不上多快,但項羽未全速行進、烏騅還不住回頭偷覷他的放水減速下,還是輕易跟
住了前頭的諸侯上將軍。
因頻繁易主,戰火不斷,鹹陽城中人心惶惶。
能投奔別處親眷的,早已走了,此時還留
在城中的,皆有著不得不了的理由,無不緊閉門戶,除非必要絕不離家。
哪怕對有意釋放善意的劉邦,他們且戒備無
比,更何況是對親口下令、於新安坑殺了二十萬秦卒的死敵項羽?
若換做惜命的劉邦,一直是讓武藝高超的其他將領
行在前頭,一旦遇著襲擊,還可有人擋上一擋。
但不論是項羽還是呂布,皆是以一當百、令萬人懾服的豪勇悍將,哪
裡會懼宵小刺客?
鹹陽城已徹底換了楚軍把守,因而二人二騎一路向南,暢通無阻地出了城。
一到城外,呂布便
看著剛還極為節製的項羽氣質大改,再不掩飾滿腔的不解與怒氣,全速催動身下烏騅,撇下呂布,朝曠地方向肆意狂奔而
去。
到底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凡事毛毛躁躁。
呂布嘴上感歎,卻也被勾起幾分技癢,橫豎他來投楚營,就沒
做過掩藏身手的打算,是以也一夾馬腹,就催玉獅傾力跟上了。
一黑一白二道閃電於碧綠林木飛馳閃掠,馬蹄踏過之
處,無不有印記深陷,白煙滾滾。
烏騅跑了個酣暢淋漓,痛快地揚首‘噦噦’二聲,聲剛落,望著遠處山林沉思的項
羽便聽聞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
——是呂布到了。
項羽頭回遇著能跟上烏騅全速奔馳的馬術高手,不免有些意動
。
見項羽下了馬,呂布也順勢一個鷂子翻身,輕松落地。
烏騅與玉獅結了伴,自尋水飲去了,呂布大大咧咧地走
向抄手而立,不知思忖著什麽的項羽。
走至還有二步之遙時,項羽忽轉過身來,一對幽深重瞳平視呂布,淡淡道:“
再有半月,本王將主持封王裂土之事,此事一畢,便將領軍回王都彭城。”
呂布面無表情地聽著,偷摸著抹了把臉,
隻覺滿面辛酸淚。
這人比人,真他娘的得氣死人啊!
想當初他為留在洛陽那風水寶地,連王允那明擺著瞧不上他
的臭老頭兒都能捏著鼻子忍了,愣是被騙著信了對方那共同把持朝政的鬼話。
結果好日子沒過幾天,就倒霉地被李郭
那不知哪兒來的大軍攆了出去,之後就東奔西跑地四處流竄。
先是白給那陰險狡詐的本初小兒出了大力、苦哈哈地拿
八百輕騎滅了十萬黑山軍,卻啥好處沒撈著,若非他機靈,還差點給對方害了!再是狼狽不堪地跑到大耳劉那地盤上,靠
坑蒙拐騙把人地兒給搶了,就此叫那滿肚子黑水的鱉孫給惦記上……
即便如此,他也沒能歇上多久,就被曹操給淹得
暈頭轉向,稀裡糊塗被妻舅魏續那幾個忘恩負義的混帳玩意兒給捆了,最後被大耳劉一句話徹底害死。
相比起他的顛
沛流離、萬般坎坷,項羽好命得簡直跟生在蜜罐裡似的!
那麽多上好的地方任其先挑,卻愣是不肯留在肥的流油、易
守難攻的關中之地,而非要跟初出茅廬的小毛孩似地惦記歸鄉炫耀!
項羽難得肯主動與非幕僚的臣下說自己打算,渾
然不知眼前這人已把他腹誹上了,還自顧自地解釋道:“奉先固有大功在身,然那熊心斃命之由,到底不好公之於眾,隻
憑速殺四漢將之功,也不足封王侯。”
“功名利祿不過浮雲耳。”
侯已做過了,至於王位……他實在不稀罕做三
百多年前的,更何況這局勢千變萬變,天知道能做個幾年?
眼下這瞧著威風八面的霸王,不也沒當上幾年王就沒了哩
。
呂布滿不在乎地把手一揚,咧嘴道:“隻盼大王肯封臣下一個將軍做做…
…”能領兵打劉邦那種最好。
項
羽正有此意。
他向來惜才,更何況數事過去,足證呂布蓋世英武,偌大楚軍中,他最看得起的人非呂布莫屬。
見
呂布豁達泰然,確實不在乎錯失那王侯之位,更無居功自傲之姿,他心中頓時好感更盛。
呂布直接開口索要將軍之位
,落在他眼裡,也是武藝在身、成竹在胸的順理成章、理所當然。
他滿意地微微點頭,一掃因項伯或已與漢軍暗通款
曲而生的狂躁不安,將之前便想好的職位痛快說出:“本王欲以奉先為中軍左司馬,奉先認為如何?”
呂布雙眼放光
。
——比起他聞所未聞的那勞什子連敖,這‘中軍左司馬’裡,既帶了‘軍’又有‘司馬’二字的,那妥妥是能領兵
打仗的沒跑!
不等呂布開口細問,項羽已憶起上回對方於軍職一竅不通、直白發問的事,乾脆補充道:“中軍主帥不
在、或有令時,左司馬可居軍中統帥,單獨將師出戰。”
印證了心中猜想,呂布登時更樂了。
甭管那些有的沒的
,能領兵便好!
在一口應承下來之前,他總歸還記得問上一嘴:“不知中軍主帥是……”
他隻記得項伯那混球為
左尹,自個兒定然不會落到對方手下。
就不知道是在他眼裡還算過得去的鍾離眛,還是那辦事不牢嘴上一套的傻子黥
布了……
呂布畢竟來楚軍不久,先前還想著速殺劉邦便瀟灑拂衣去,哪會關心楚軍將帥都有誰。也就是這陣子認清還
得跟劉邦接著耗的倒霉氣了,才略問了韓信幾句。
除這倆之外,他便隻認得個聽著也頗受項羽器重的龍且了。
“
中軍主帥,”項羽傲然道:“自為本王。”
中軍不比左右二軍,最為緊要,其主帥歷來由楚王親自擔任。
現無楚
王,自是由霸王取締。
項羽這番安排,既是因滿腔愛才之心,也顯然為了在不能光明正大封立下大功的呂布為王侯的
情況下、盡可能地對他進行補償了。
可惜呂布毫不領情。
回過這話的味來後,他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他娘的,就知道這賊老天沒那麽多好事給他!
若真做了這個勞什子的中軍左司馬,那他豈不是混成了高伏義那慘
樣!
甚至就他看來,還遠不及高伏義的運氣好呢:人好歹跟了個自己這般難得英明神武、不計較他蹦不出屁來的主公
,他卻得同個憨子霸王朝夕相處!
想到以後的日子,呂布便不寒而栗。
他不僅得幫這憨王跑前跑後,累死累活,
最重要的是還得同奔那破彭城老家去,哪兒還能留守漢中、逮得著劉邦的耗子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