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毫不知賢弟在耍賴皮, 韓信聽了這話,不禁一笑。
以賢弟這身本事,欲拿
近在眼前的區區一隻劉耗子, 必是手到擒來。
偏為表示對他那番無私信任,連這惦念已久的血海深仇, 竟都願由他定
策報之。
韓信心中一暖。
他心裡越是感動,定計時就越是慎重。
尤其曾有過在眼皮底下刮起一陣來得莫名的
妖風、生生讓那劉耗子在他手裡逃掉的功敗垂成的經歷,韓信這回尤其小心謹慎。
這回可不能有半點閃失,若還叫那
劉耗子再度脫逃,這天大地大,可真不知他又會帶著家當,鑽到哪個耗子洞裡去了……
思及此處, 韓信心念一動,倏
然有了主意。
於是一日一早, 為自己深陷被困王都的窘迫局勢的劉邦正焦頭爛額著,便愕然看著這支遠道而來,單是
一天下來的糧草耗費就已甚巨的楚軍, 居然擺出一副不急不忙的姿態, 圍而不攻。
成都城中的糧草,足夠城中人吃上
一年出頭, 楚將只要不是腦子發昏, 都斷無可能打著與他們對耗的蠢主意!
劉邦倒是巴不得這幾員楚將愚蠢至那地步,
可他縱再樂觀, 也不敢做此幻想。
果不其然, 午時剛過,身著將軍戰袍的韓信即親自催馬近臣,身後還跟著三列共百
名楚軍壯士。
一行人至一射之地處, 即停駐了,韓信微一抬手,身後那百余人即高聲大喝道:“降楚者不殺!僅除首
惡劉賊!我等至多候至明日午時,若汝等執迷不悟,仍不速降,則城破之日,必將屠盡此城漢軍,以儆效尤!!!”
經韓信精挑細選出的這百余將士,生得或不是最高壯的,嗓門卻必然是最洪亮的。
在初初得知便宜老哥這計劃時,呂
布一拍膝頭大聲稱善,甚至一擼袖子,就準備想親身上陣喊降。
奈何他沒來得及力壓群雄,來個大展神威,就硬生生
地被韓信給攔下了。
韓信哪是信不過賢弟的大嗓門,而分明是信不過賢弟的定力!
倘若那劉耗子靈機應變,派人
反唇相譏,保不準將惹得賢弟大發雷霆,不顧三七二十一,單槍匹馬也直殺城裡去。
呂布哪知便宜老哥的顧慮。
他因被強行攔住,沒了發揮厲害本事的余地,才有了此刻疏懶包臂、卻始終冷峻的臉色,叫身邊不明情況的楚軍將士們噤
若寒蟬。
韓信趁著城頭上的漢軍被這一手喊得發懵,迅速領著一行人繞著四處城門囂張打轉一圈。
邊打馬通行,
邊高喊了一路,待城裡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了,才在漢軍派小隊人馬出城追擊時,從容撤離。
劉邦見楚軍員數眾多,
四面圍城的陣勢極為嚇人,正為是否該趁密道還未被發現時,趕緊脫逃此城而躊躇著,就驚聞此事。
楚營這話一放,
豈不將他麾下漢軍,徹徹底底地逼到了城中蜀人的對立面上!
他急召來臣子商議對策,待終於商量個所以然,欲要派
人罵陣時,就得到了韓信已然帶人親自撤離的消息。
劉邦惱火不已,大罵道:“區區齊地胯奴,一時借勢得了威風,
竟就如此狠辣忘形!”
他本就是個地痞無賴的出身,這會兒既急又氣,更有深深的懼怕摻和其中,汙言穢語可謂滔滔
不絕。
他這表現落在一乾老部下眼裡,有麻木淡然如蕭何者,也有惶然不安如灌嬰者,更有目光閃爍、心中掙扎如盧
綰者。
殿中此刻並無外人,僅有十數追隨劉邦起兵多時,逃至蜀地也不離不棄的老弟兄。
曹參重重一歎,俯身下
拜,主動開口道:“與其堅守,不如遠出。恕臣下直言,那楚軍雖是遠道而來,卻是士氣如虹,人數遠超我軍,且無不是
驍勇多戰的好手!相較之下,我軍卻不過征得青壯,草草整合而出,不論軍紀或是械備,具無法與楚軍比肩,欲要強出,
也不過以卵擊石罷了!臣下非是貪生懼展,方有意誇大敵勢、害我軍軍心,而實在是相差懸殊,不敢拿大王性命做賭注啊
!”
曹參自始至終皆為劉邦麾下第一猛將,能征善戰,絕非昔日劉邦那連襟樊噲僅靠一身蠻力和草略習得的武功所能
比得。
也正因如此,他直言不諱下作出的結論,當場說到了在場人的心裡去。
劉邦亦是再無僥幸。
他合上眼
,輕歎了一聲,啞聲道:“為之奈何?”
“大王若留存性命,仍有大好前程可期。”曹參沉聲道:“臣願領兵馬三萬
,明日自北門假作突圍,為大王……開路。”
曹參這話擲地有聲,不僅讓眾人愴然間暗覺欽佩,更讓劉邦心下稍安。
任誰亦清楚,曹參為大王脫困爭取時間,必是越久越好。
以三萬對三十萬楚兵,不論能拖上多久,曹參無論如何
都做好了血戰到底的打算,並未給自己留下活路了。
劉邦老淚縱橫,淒然道:“是我對不起你們這幫老弟兄啊!”
曹參面無表情,並未看向劉邦,而是以銳利目光,掃向在場諸人,忽道:“單臣下一人,縱有兵眾造勢,恐也不足以誆
敵。”
除非還有人願舍生取義,假扮成劉邦模樣,在曹參那假意由北門突圍的軍中,才能達到曹參口中的‘誆敵’效
果。
然而螻蟻尚且偷生,除方才的曹參,與那宮宴外血濺當場的四將外,場中竟是寂然無聲,無人肯開口請纓。
劉邦的心便一下沉了下來。
曹參所言不差,但以親信的性命換取自身性命的事,卻不該由他主動去提……
劉邦沉
默時,眾人亦是深感煎熬。
年歲或身形與劉邦相差甚遠的還好些,自知再選也選不著自己頭上,隻不知誰去做那必死
無疑的替身。
而眾人一番暗自思忖,目光竟是不約而同地悄然落在了盧綰身上。
盧綰與劉邦同日出生,自小一道
於馬公書院念書,自起兵後更是常隨左右,寸步不離。
漢營中皆知,盧綰縱使能力並非最為出挑者,但若論得劉邦情
誼最深的老部下,那非他莫屬。
盧綰哪裡不知自己怕是在場人裡、最為合適的人選?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識到這
點,先前還因別事躑躅著,轉眼間就被逼到了刀尖上。
面對一邊的刀山、另一邊的油鍋,他一身冷汗如雨,已是懼得
五內俱焚。
若他裝作不知,必將即刻觸怒劉邦。
而在這座被困死的城中,他哪兒能指望在失了劉邦那份老友情誼
後、對方還願帶上自己一道逃生去?
但他若主動應下,明日隨曹參假意突圍下,必是難逃一死。
一旦落入手段暴
虐的楚軍手中,假冒劉邦之事敗露的他,還不知會在惱羞成怒的楚軍手裡死得多麽痛苦!
盧綰一瞬間想通諸多關竅,
知這前是死,退也是死,心下絕望萬分。
然面對還無聲等著他表態的眾人,他連再拖一下的勇氣也丟乾淨了,緩緩俯
身拜道:“臣願往。”
盧綰挺身而出,不論他神態如何僵硬,方才又裝聾作啞了好一陣,諸人具都暗松了口氣。
只要此事塵埃落定,便必然不會落到他們頭上了。
劉邦流淚道:“若我憑此偷生,豈非害了綰弟性命?又如何會有心
安之日!”
盧綰亦是淚流滿面,隻那淚水究竟是被這話所感動、還是因恐懼、怨恨明日之難而流,便只有他自己知曉
了。
他深吸口氣,佯裝懇切道:“大王若未能逃出,我等身為親信,也必是死路難逃。若能以曹將軍與臣下兩條性命
,換出大王脫險,漢軍留存……臣於這人世走一遭,也是值了!”
劉邦本就不過為名聲而推拒幾句,以免太顯冷酷無
情,哪會真讓盧綰與曹參反悔了?
見盧綰言辭真摯,他便順水推舟,緊握盧綰雙手,淚水愈發洶湧:“與君同日生…
…恨不能與君同日死啊!願上天垂憐,叫你我有重逢之日……”
昔日情同兄弟的二人生死決別,同樣是追隨劉邦多時
,卻不知明日之後,能否苟存的一乾親信,亦受此幕觸動,默默垂淚。
在一片泣聲,諸人定下明日出兵、逃城時機,
即各自回屋休息。
盧綰卻是心下悲戚,始終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就在這時,他忽聽得門外一陣細微叩動聲,不
禁大驚失色,猛然坐起身來。
他強壓下身上顫抖,一把抽出枕下匕首,警惕低喝道:“來者何人!”
那人不慌不
忙,當真報上了姓名:“左司馬曹無傷。”
曹無傷?
盧綰此刻已是風聲鶴唳,聽了這話後,仍未立刻取信。
而是回想許久,終於在腦海中摸索出這麽個名姓來,才稍放松了戒心。
“既是曹司馬,緣何半夜三更鬼祟來訪?”
盧綰滿腹狐疑,但想著橫豎明日一到,自己是必然要死的人了,乾脆將心一橫,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的,果真是營
中左司馬曹無傷。
曹無傷於他門開之時,即機警閃身入內,順手將門給緊緊帶上了。
對上驚疑不定的盧綰,曹無
傷冷然道:“將軍若是真心替死,豈會難寐?我冒死前來,自是要為將軍、也是為自己謀上一條生路!”
盧綰聞言大
驚!
他渾身被黑暗籠罩著,瞳孔緊縮,渾身震顫不定。
聽他呼吸急促,卻還不明確表態,曹無傷自知時間緊迫,
毫不客氣地出言諷道:“那樊噲曾為大王連襟,且被那死宴中無情丟下,至今屍骨難尋。敢問將軍這同日生的異性兄弟,
與那連襟一比孰輕孰重?”
不等盧綰答話,曹無傷已冷笑一聲,補充道:“殊途同歸,倒也不必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