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北伐匈奴, 大楚雖未至‘出盡天下兵’的地步,卻也相距不遠:以章邯、鍾
離眜為主帥,將三十萬鎮北軍悉數調動, 大張旗鼓過陰山,正面進攻右賢王;以項羽、呂布為主帥,於鹹陽禁軍中選精騎
十萬, 以靈活機動為首要;以韓信、龍且為主帥,領關中軍三十萬,分別由雁門、上谷隘口北進,襲取左賢王勢力;最後
以鍾離眜領余下二十萬軍勢鎮守邊塞,一方面保重後方糧草輸送,基地防務,更時刻準備策應出征部曲。
始皇帝曾屢
次調兵遣將, 北伐匈奴, 留下大量珍貴的輿圖資料。
五日後, 項羽、呂布軍至九原郡。
然在制定具體行軍路線、
作戰方針時,呂布卻隻粗略掃了一眼, 便以叫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在沙盤中快速擺了起來。
他哪兒還需要看那玩意兒!
呂布一目十行地瞥過後,當即對那粗製濫造的輿圖嗤之以鼻。
若在這天底下,還能尋得出比曾於並州老家上山下
坡、涉溪過河, 馳騁縱橫十數載、憑一手漂亮騎射攔截過匈奴人無數次襲擾的他更來得對山川地貌、敵軍習性皆更爛熟於
心的, 他便……他便同這項憨子姓!
立下如此毒誓,呂布更將十成精力都投入到此戰中。
到了他最熟悉的地盤,
最拿手的活計, 他破天荒地主動開動腦筋。
一邊擺弄著沙盤,一邊還遊刃有余地講解著。
這會兒的冒頓單於,不
過是隻雄心勃勃, 堪堪長出些茸毛的嫩雞崽兒。
才強攻下東胡、月氏和流沙等地,單為鎮壓叛亂,受納降俘,就已是
焦頭爛額。
若再給冒頓個三五年的發展空隙,其必羽翼豐滿,成極棘手的對手。
但相比起才嶄露頭角的冒頓,項
羽卻正直當打之年。
六十余萬楚軍雄師於其親身引領下,數年來是實打實的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士氣正盛,又有他
呂奉先與那便宜兄長的鼎力相助,豈會不能手到擒來!
對這一仗,呂布打的是‘趁著晚夏早秋出發,保不準還能趕上
入冬回來過節’的盤算,勢必要速戰速決。
畢竟楚軍將士多為江東出身,慣了春和日暖,卻吃不住北地四處結冰碴子
的寒風凜冽。
再驍勇善戰的將士,一旦被凍得連兵器都握不穩了,那哪兒能發揮出甚麽戰力來?
夏末秋初,既不
誤了農耕,又不將為糧草發愁,實在是再好不過的發兵時機。
呂布深知騎射為匈奴人的拿手好戲,但正因匈奴兵對此
甚為自傲,信心十足,也往往最不設防。
因而在制定戰略時,動輒便是六七百裡的奔襲,目標不外乎是‘出其不意’
這四字。
呂布越是規劃,就越是眉飛色舞。
他心緒激蕩地劈裡啪啦講了一大堆,忽意識到那唯一的聽眾半晌未蹦
出一個字來,下意識地舔了舔乾澀的唇,旋即警惕地抬眼去看。
憨帝卻不似他以為的那般,因聽著無趣、兀自打盹兒
去了。
反倒是目光炯炯,專注無比地凝視著他,且眉峰深聚,不知在想著什麽。
這還差不多!
見這憨子聽得
很是認真,呂布心裡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繼續講了下去。
孰料這楚帝神容肅穆,眸光深邃,卻只有五成心思放在他
話語內容裡。
至於另五成心思……
項羽眸光微動,若有所思。
許久未見奉先這般自信滿滿、神采飛揚、精氣
抖擻的可愛模樣……此次北征匈奴,平定邊患,倒真正是一舉兩得了。
他視線略一搖曳,便落在了已空空如也的鐵樽
上。
當講得正上頭、連已口乾舌燥也顧不上的呂布見這憨子難得開竅,竟表現得如此貼心識趣,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
。
這才算識些好歹,不枉費老子替這憨子費心費力地謀劃!
橫豎帳中並無外人,呂布索性連謝恩都省了,徑直舉
樽一仰頭,幾下‘咕咚咕咚’,乾脆全灌了下去。
他以這飲酒的豪放姿勢飲湯,免不了自唇角溢出一些,又順著下頜
的利落線條滾落。
項羽一瞬不瞬地以目光追隨著那滴晶瑩剔透、調皮地劃過愛將的修長脖頸的水珠,眼睜睜地看著它
拖拽出一道濕潤水痕後,最終落入深深凹陷的鎖骨窩裡。
呂布還以為這憨子正凝神沉思著軍紀要事,還覺老懷欣慰,
又哪知那對重瞳淨往自個兒身上瞅去了。
更叫他滿意的是,對自己苦心提出的先北進,再西擊,直取冒頓新立的那兩
位樓煩王與白羊王的地盤的作戰方針,項憨子半句反對也無,當即悉數予以采納。
正事談完,翌日一早便將發兵啟程
,呂布尋思著離天光發亮還有那麽一兩個時辰,這才後知後覺,自個兒正身處久違的九原老家。
他卻將全副心思都放
在如何攻打匈奴、如何說服憨子聽自己的戰術打匈奴上頭去了,全然將這點拋至了腦後。
不過就如下邳城般,此九原
,不論是鄉人還是地域,都絕非他連一草一木都了然於胸的彼九原了。
叫呂布深覺不可思議的是,或是初次擁有了在
上輩子已無可能的、殲滅匈奴賊軍的先機要務,或是這回非是孤零零地至此,而有這十萬軍士相隨,又或是身邊多了個膽
大包天、敢覬覦他這俊俏嫩皮相的項氏莽夫……
這時在他心裡,竟是一片堅定澄明,目標明朗,連半點彷徨與迷惘也
無。
更因充滿乾勁,而沒那心思四處閑逛,看看這物是人非的地界。
剛還神采飛揚、一身熠熠生輝的愛將忽沉寂
下來,虎眸微黯,一直緊盯著他的項羽立馬皺眉,詢道:“奉先?”
話音剛落,呂布便倏地抬起了眼,直直看去!
而這項憨子不躲不閃,定定回望。
二人默然對視間,呂布看這被搖曳燭光晃得晶亮的一雙重瞳中,絲毫沒有平日那
攝人的睥睨威勢。
隻滿溢著柔和,與任誰也一目了然的關心。
也對。
呂布一臉漠然地想著,這皮相好,力氣
大,脾氣也不賴的憨子皇帝,的的確確是心悅老子。
心悅老子,都到了連糙嘴皮子也能啃得津津有味地步……能不是
這般態度麽?
呂布轉念一想,又暗道那也不見得。
畢竟他當初與貂蟬那花容玉貌的小娘皮,稱得上蜜裡調油、整
日只顧著床笫廝混時,他也還是說一不二的霸道,根本蹦不出半句體貼話的。
哪兒似這書念歪到屁股裡去的憨子,那
等叫人頭皮發麻的情詩愛詞,就跟用飯喝湯般說使就使!
呂布煩躁地撓了撓頭。
卻不知金冠上那兩根鮮豔的雉雞
尾跟著一抖一抖,顯得極為歡快,絲毫不知主人紛亂的心緒。
項羽惑然不解愛將剛分明還興致高昂,卻轉瞬就煩悶起
來。
他正斟酌著措辭,不知當如何問詢或撫慰時,臉色沉沉的呂布似是終於下定決心,猛然抬起頭來,凶巴巴道:“
接下來的話,勞煩陛下聽好了!”
被‘勞煩’的項羽微怔,下意識地收回了上身前傾的弧度。
他肅著面容,正襟
危坐,慢吞吞地擺出了傾聽重要庭議時的姿儀。
見他態度端正,黑著臉的呂布才稍稍緩和了口吻。
隻他一臉掙扎
,三番四次要開口,卻都咽了回去。
最後在項羽難掩探究的好奇目光中,呂布暗自咒罵幾聲。
罵的卻不是憨子,
而是猶豫不決的自己。
他徹底將心一橫,一刀斬斷了理智的那根弦,也絕了那條光明大好的後路:“這並州九原郡,
為布故鄉。”
首次聽愛將道明出身來歷,項羽雙目微微睜大,屏息靜聽。
呂布故意別開眼,不願看他,磕磕絆絆
地繼續道:“這九原子弟,雖除布外,沒出甚麽亮眼人物,卻無不是弓馬驍武、以一當百,悍不懼死的好兒郎。”
項
羽靜靜聽著,不發一言。
呂布緊抿著唇,一會兒看向這處燭光,一會兒望向那處燭光,就是不願看向項羽。
他拿
腳趾頭幾乎都能想到,聽到自己接下來的話後,這憨子該有多麽歡喜得意!
一想到這憨子滿面春風、得意忘形的模樣
,他便……他便……氣得慌!
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直拖泥帶水,裝聾作啞,扭扭捏捏,又豈是他這蓋世英
雄的做派!
呂布沉默許久,又深吸口氣。
接下來要講的話,對無數大小陣仗都見過的他而言,哪兒能算得了甚麽
!
呂布微眯起眼,看向神色莫測的項憨子,氣勢凌人道:“九原兒郎爽利,直來直往,從來不吟那些個酸掉牙的詞曲
……遂只在此知會你一聲。”
始終不發一言的項羽,這會兒眸中卻如有光芒迸現。
他沙著嗓子,心中隱有所察:
“知會甚麽?”
被這一催,呂布瞬間露出副惡狠狠的表情,怒瞪向他。
卻再未遲疑退縮,而是擲地有聲道:“老
子當初投你帳中,好歹摘了秦王那腦袋做投名狀。”
他站起身來,俯瞰坐著發愣似的項羽,薄唇死抿著,神色冷傲、
威風凜凜如一樽天降戰神。
“如今,便再同你立約立誓一回……”
老子當初娶那天下第一美人,也不過是拿了些
白撿來的尋常金珠做聘禮了事。
對這家大業大,自身已是天下第一的霸王,自不可隨意敷衍,得親自動身動手,辛苦
跑上幾趟才成。
呂布滿臉寫著不屑與不悅,殊不知眸底的炯炯神光,卻將他心裡的歡喜與期待給悉數出賣了:“只等
過陣子,老子親手摘了那匈奴單於的腦袋,再以那匈奴的地做聘禮,總歸夠份量迎個西楚霸王的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