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聽聞此言, 絲毫不覺意外。
他卻不繼續
勸說,隻略作沉吟後,溫和有禮地道:“先生懷忠貞之志, 不願改弦易張,另投他主, 亦是情有可原。隻怪信言出唐突,
累先生難為, 還望先生見諒。關乎方才之事, 先生不忙做出決定, 待信此行有得,再請問先生。”
出征?
張良心
念微動, 四散神色一凜, 不禁看向一臉淡然、分明是將這話故意說予他的韓信。
韓信顯然不打算為他解惑,隻輕輕頷
首,從容離開了。
張良那番自表志向、主動求死的話,反倒應驗了他心中猜想:對方所忠者,非是劉邦, 純然是自身
志向。
既如此,倒也並非毫無回轉余地。
韓信漫不經心地想著,算著時辰正好,遂飛身上馬至城外軍營。
初
次以大將身份,向諸將下令大軍開拔。
章邯雖是困倦不已, 但一到韓信出征的時刻, 還是自發清醒過來。
他未出
城去送, 隻趕至城頭,遙望那浩浩湯湯卻又無不透著井然有序、彰顯建制完整的關中軍,感歎稱奇。
誰能想到, 如此
一支殺氣凜然、秩序嚴整的勁旅,數月前還不過是軍心零散、毫無士氣可言的雜湊軍?
單這一手化朽木為神奇的練兵
本事,韓信必然非是池中之物。
韓信率軍東征,一路晝行夜宿,行軍速度並算不得多快,卻可將士們的精力始終維持
在充沛的狀態。
這扎扎實實的十萬大軍意在魏國,既不曾遮掩陣勢、也未走函谷關的大道,兀自轟轟烈烈地繞東北行
去,進逼魏國土地。
這一偌大動靜,自然逃不過魏國探子的耳目。
乍然得此軍報,一直將注意力放在東楚地那由
項羽所領的主力軍的西魏王豹,頓感猝不及防。
那劉邦約盟時,口口聲聲道將以計分化楚軍內部,與他瓜分關中之地
。
哪想劉邦根本就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隻曉誇誇其談的地痞無賴!
楚都鹹陽自始至終都安如泰山,大司馬
周殷連點水花都未濺起就命喪黃泉。
未能叫他分上一杯羹,還既折損了二萬人馬與大將柏直,如今還被那名不經傳的
前執戟郎韓信給囂張打上門來了!
此時此刻,魏豹當真恨極了空口說白話的混帳劉邦。
但對方偏就能仗巴蜀二郡
地處偏遠,路途險阻,楚軍暫騰不出手來遠征,暫時龜縮不出了事。
他據梁地,迎項羽怒火可是首當其衝,躲也無從
躲起,唯有硬著頭皮,親自收拾這一地爛攤子。
“韓信怎成大將了?”魏豹蹙眉,心下略松:“看來楚國精銳盡聚東
楚之地,鹹陽除個章邯外,竟連個稍算可用之人也提不出來。”
大將周叔卻不似他般樂觀,直白道:“大王切勿掉以
輕心!那韓信看似名聲不顯,卻曾隨呂布率關中軍征燕地,一路勢如破竹,且不出一日,即滅盡臧荼數萬精兵。後更是領
命分兵西進,大破彭越軍勢,卻未乘勝盲目追擊,而耐心留守濟陰城中,其中必有防備大王西進、襲取關中之深意!此人
做副將時,便有這舍功勞不取、為大局籌措之眼界,豈是凡俗之輩?”
——身為大將,卻一昧漲敵人的士氣,滅自己
的威風!仗未曾打,竟就已為戰敗做好借口。
魏豹臉色陰沉,表面上是不置可否,心裡卻對周叔之言很是不以為然。
若非柏直被俘,生死不知,他麾下一時半會挑不出可獨領一軍的大將,哪兒會叫周叔在這胡言亂語?
周叔雖精通
兵法,談兵論策時頭頭是道,卻半點不曉逢迎拍馬、察言觀色的重要。
他渾然不知魏王已因他耿直諫言而起了厭煩之
心,皺著眉,仍在喋喋不休。
魏豹耐著性子聽了半天,到周叔論起韓信整頓軍勢僅用一月,便奪回劉邦掌控下的漢中
之地,能耐實在不容小覷時,實在是忍無可忍,硬梆梆地打斷道:“按將軍之意,大魏這十數萬驍勇善戰之將士,竟還注
定不敵區區韓信費些旁門左道、於數月草草練之雜湊軍?孤召將軍來此,究竟是為商議克敵之計,還是為了早日開門降敵
?!”
周叔聞言一愣。
他縱使再遲鈍,也不可能聽不出大王口吻不善、惱意十足。
“末將絕非此——”
魏豹所言誅心,他不知所措下,就要下拜請罪,滿心煩躁的魏豹卻不願再聽他做任何辯解了。
隻不耐煩地將手一揮,
攆了周叔出去,派人將孫遫請來。
周叔數度欲言又止,末了卻只能無奈一歎,唯有忍住心下焦慮,依命告退。
魏
豹決心棄周叔不用,改以孫遫為大將的消息很快經楚國探子之口,傳到韓信耳中。
饒是冷靜持重如他,聞訊也不禁大
喜:“真是天助我也!”
他原以為將對上精通兵法、善於布陣的大將周叔,一場惡戰必不可少。
卻不料那魏豹愚
蠢之極,舍賢將不用,竟要將身家性命寄於一庸人上!
此時由韓信親領的十萬楚軍,已抵達臨晉津一帶。
放眼望
去,對岸盡是嚴陣以待的魏兵,對他們虎視眈眈,大有楚軍一敢渡河,就要一擁而上的架勢。
韓信心知不可強渡,絲
毫不覺著急。
他一邊命軍士尋地安營扎寨,一邊在四周搜尋船隻,光明正大地與之對峙,暗中卻將重點放到派人去上
流探查之事上。
得知夏陽一地因林木稀少、無法伐木作舟而守備空虛,韓信立馬有了主意。
他召來馮敬等副將,
命一人率兵如山、砍伐木料;另一人則回市購置瓦罌,需數千隻之多;他則親領數千兵士留守於此,搖旗呐喊,大造聲勢
,牽製對岸魏軍。
二副將雖是一頭霧水,不知主帥打算,但韓信於軍中甚有威勢,他們也未多問,隻安心聽令行事了
。
與此同時,認為大軍在靈璧逗留過久,卻始終未從出使諸國的陳平等人處聽得佳音的項羽,則快要坐不住了。
他本就是不屑鬥智,隻想以力征四方,斬盡不服的暴戾脾性。
能忍耐至今,已是前所未有。
一晃眼已入二月,冬
去春暖。
項羽的耐心業已瀕臨崩潰。
他思來想去,既不願再漫無目的地枯等下去,也不願負了愛將一番用心良苦
的諫言,遂決定將呂布召入帳中,好說道說道。
大大咧咧地邁入主帳之中的呂布,縱使想破腦殼,也猜不出這缺心眼
的憨王竟懷著要說服他的妄想。
——否則定要笑掉大牙。
他隻當是九江局勢有變,到底事關他助楚一統天下、才
好逮那劉耗子的大計,哪會輕忽對待,立馬趕來了。
衛兵早得王令,哪會攔他,徑直去了通報這一步驟,一見呂將軍
來到,即刻讓行。
呂布做慣一勢之主,也不覺得有甚麽不得了的,大步流星地邁入帳中。
卻見這項呆子一臉高深
莫測,正襟端坐於主位上,好似思索著什麽緊要大事。
以眼角余光捕捉到愛將身影,項羽微抬眼簾,重瞳定定看去,
不假思索道:“坐。”
呂布理所當然地來到離項羽最近的老位置,乾脆利落地坐下。
旋即目光炯炯地看向項羽,
顯是等待下文。
項羽面容冷峻,心裡卻為難得不知如何開口。
叔父在世時,他不必作甚籌算,只需奉命行事。
後成了楚國主帥、堂堂霸王,則成了謀士想方設法以策諫他,他只需聽上一輪,決定是否采用。
哪曾勞煩他搜腸刮
肚,斟酌用詞、親自說服底下將士改變心思了?
他兀自苦思,不知如何開口時……
呂布敏銳地察覺出幾分異常,
眸底狐疑愈發濃重。
他虎眸微眯,警惕地對這今日尤顯冷沉古怪、好似心事極沉的憨王不住打量。
——究竟是出
了何等不得了的岔子,竟連缺心眼如項憨子也覺棘手、做這憂心忡忡的模樣?!
呂布心裡咯噔一下,隻覺大事不好。
越是想不明白能出甚麽岔子,他就越是不安,哪能由著項羽同他打啞謎,立即開口問道:“大王召布來此,可有急務
相商?”
經呂布這麽一催,項羽眉宇緊蹙,卻終於下定了決心。
——罷了,既奉先甚肖他少時脾性急烈,他若闡
明要害,定可領會。
於是在呂布緊迫逼視中,這面沉如水的威嚴霸王,在磨磨蹭蹭半天后,終於動了動一直緊緊抿著
、透著股攝人的冷凝肅殺的薄唇。
下一刻,就聽這霸王緩緩開口道:“戰況遲滯不前,士氣必將頹下。再候三日,若
仍無捷報傳來,大軍亦需開拔,由孤親率,北上伐齊。”
呂布瞬間聽明白了:這憨子急脾氣,閑太久而心慌,實在等
不及了。
對速戰速決這點,呂布曾經也深以為然,甚至頗為推崇。
他看著吞吞吐吐的項羽,不禁想起了當年一度
以親身上陣猛衝猛打、攻無不克為傲的自己。
然而越到後頭,越是隻仰仗單兵作戰的驍勇,就越注定早晚要倒那力竭
受擒、孤立無援的大霉。
若不想將仗打得曠日持久,落得精疲力竭,就需在用策攻心時多費些功夫,事半功倍。
——只可惜。
呂布下意識地撫了撫毫發無傷的頸子,牙根不知從何時起,已然咬得死緊。
每當想起白門樓那日,
他都必將憶起被生生縊死的屈辱與痛苦。
他呼吸急促,兩側太陽穴猛然一跳。
——待他悔悟,已為時過晚。
許是憶起慘烈往事、看著一臉無畏無知、卻無不與當年自己神似的項憨子,呂布竟奇跡般地感到了心平氣和。
這一大
坑明晃晃地在身前擺著,除非要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掉下去,否則——勸,還是必須得勸。
只要在這關鍵時刻沉得住氣
,不論那瞧著狡詐多智的狐狸眼能否成事,對於便宜老哥韓信處,他是一千個一萬個肯信的。
若連靈武冠世、策出無
方如兵仙者,也能在那蠢豹子的陰溝裡翻船……
呂布嘴角微抽。
莫說他這拚命力薦的老臉不必再留,也意味著老
天當真是鐵了心,要亡眼前這憨子了。
項羽那話甫一出口,就聚精會神地觀察愛將的反應。
卻見呂布一臉漠然,
雙目渙散無光,似是失望到了極點,僅低頭默默無言……心便漸漸懸了起來。
他面無表情,又等了一陣,始終不得呂
布回應,不禁詢道:“奉先認為如何?”
這和聲細問裡,已帶了一絲毫不自知、亦是陌生之至的忐忑。
呂布也正
發著愁。
隻消稍加易地而處,他便不難料想,眼前這執拗自矜、孤勇急躁慣了的憨子,哪怕真撞得頭破血流了,一時
半會也不見得醒悟。
更遑論是聽進外人之言了。
想當初陳公台也好,高伏義也罷,甚至連那嫩崽子張文遠都未少
或是直截了當、或是拐彎抹角地勸他。
他卻似被豬油蒙了心般,非要一意孤行,縱屢涉險境,也未能醒悟。
——
娘希匹的,此事著實難辦啊!
呂布一想到勸動眼前這一身執拗、隻與當年的自己如出一轍的憨王,就覺眼前道路艱難
險阻,實在希望渺茫。
項羽見他神色一陣變換,最後竟是越發頹喪失意,眉峰不由深深蹙起。
二人心思各異,相
對沉默無語許久,還是呂布先振作起來。
罷了罷了,姑且一試。
這憨子若實在不肯聽,非要出兵的話……大不了
也隻搭進去個未來得及脫身的陳平小命,便宜老哥韓信那處的優勢、總歸是能保住的。
只要大局不崩,倒也不必對這
腦子不大好使的憨子太過苛責。
呂布如此開解一番自己,眸中已帶了幾分不自知的慈愛寬容。
當對上一眨不眨地
盯著自己看的項羽的目光時,他略清清嗓子,不抱任何期望,隻試探著開口提了句:“依布之見,此事急不得,不妨——
”
話剛開口,一直默默無語的項羽便眼睛一亮,倏然打斷了他:“奉先所言在理。”
“再候上——”
呂布當
場愣住。
待他消化完了項憨子所言之意後……虎目驟然瞪大,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人!
項羽一直細看他神色變
化,此時已徹底安定,暗松口氣,口吻卻一概如常:“既已候了數月,倒也不差這一時半會了。”
呂布面容呆滯,深
思恍惚。
禁不住無聲喃喃:這憨子的腦袋瓜子,怎忽地如此靈光,莫不是真叫他那日重拳打開了竅?
否則以項憨
子這又臭又硬的脾氣,這會如此輕易依言納諫?
呂布越想越不對勁。
怕不是吃錯藥了!
他心中一凜,眸中精
光迸現,無比銳利地看向貌若威嚴持重的項羽。
二人目光相觸,默然對視。
呂布氣勢洶洶,項羽目光深沉,心下
卻是茫然。
而呂布則在確定對方非是氣怒下說的反話、而當真如此認為後,一時間大喜大悲席卷而來!
——格老
子的,項羽驟然開竅,豈不襯得當年一意孤行、落得身死兵敗的他蠢得離奇,竟連憨王也比不上了!!!
呂布悲。
呂布氣。
呂布是又悲又氣。
只是悲著悲著,氣著氣著,他……莫名就樂了。
“罷了。”
呂布輕哼一聲
,撇了撇嘴,在項羽流露出擔憂之色的眼眸的注視下,兀自嘀咕道:“也好。”
他始終觀這憨子類己:皆是世無雙之
武勇,長於領兵,奈何所信非人,加之數番行差踏錯,落得受庸人合攻,窩窩囊囊地步上絕路。
如今對方逆天改命,
叫那偏心眼子的賊老天氣個死去活來,等同於稍替他報仇雪恨……倒也是差強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