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王子冷聲問道。
“現在。”
陳封若有若無地歎了一口氣。
王子正準備繼續追問,卻從陳封背後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血紅的眼睛。
王子低頭看了一眼面前已經被自己喝了一半的梅子酒,紅色的眼眸危險地眯起,聲音陰鷙寒冷:“你故意詐我?”
“大靈師先生言重了。”陳封又給王子斟了一杯酒,“我只是一個毫無力量的普通人類,這樣做也只是無奈之舉。”
陳封承認,他剛剛開口揭露王河真實身份之時,確實有一些賭的成分。
他對王河身份的懷疑,皆是始於今日。
在此之前,他也只是覺得王河有些奇怪而已。
修水龍頭青年的那一通電話,讓他知道自己也許被篡改過記憶。
那個有著六隻眼睛的軟趴趴地臥在他手心裡的東西,讓他確信這世上有怪物。
而齊恬悅的出現,則讓他知道,也許他眼睛所見到的人類,也不一定是人類。
陳封剛剛在喝酒的時候便在想,如果說齊恬悅是個偽裝成人類的怪物,那麽當時在他墜樓時,張開翅膀把他抱在懷中的青年,也不一定是他的幻想。
除了齊恬悅和那個有著翅膀的青年之外,不像人類的人類又有哪些呢?
有幾個人類,能單憑握手便能把人握得手骨骨折?
又有幾個人類,長了一副一看就是不常運動的身子,卻能飛身兩腳,把人踹到口吐鮮血,肋骨骨折。
初見王河,這人明明親切又話嘮,可之後的王河卻總是端著一副高高在上,睥睨世人的模樣,與那位有著驚天容貌的大靈師先生如出一轍。
前兩日喝酒,他分明看見王河已經醉得不行,神志不清,口吐亂語,可在樓下看見王河,他卻又神清氣爽,身上不沾半分酒氣。
更別提,他總是隱約在王河眼中看到的,暗紅的光影了。
思及此處,他便又想起當時在王河身側,所拾到的黑色羽毛。
陳封覺得,那黑色的羽毛,如果裝在那個毛茸茸的小東西上,又顯得太大了。
但如果那羽毛不是那個小東西的,而是王河的呢?
這樣的黑色羽毛,陳封是見過的。
在那位在他墜樓時,將他攔腰抱起的青年的背上,有著一模一樣的黑色羽翼。
而他當時所見到的,那位青年輪廓鮮明的,完美的下頜,卻與“驅靈館”那位頤指氣使,高傲模樣的大靈師的臉龐逐漸重合。
在空中救起他的青年,第一次見面便弄斷了他手骨的大靈師,有著一身怪脾氣又禁不住酒的王河。
眼睛裡暗紅的光影,落在地上的黑色羽毛,一個男人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
陳封或許找不到其他更直接更明顯的證據。
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此刻的王河,便是那個大靈師,便是那個在空中張起黑色羽翼,將他攬入懷裡的,如同天使般的青年。
而陳封的直覺,從來沒有欺騙過他。
喝了些梅子酒的王河,神情有些許放松,眼睛裡又蓋上了一層暗紅色的薄紗。
所以,陳封看著王河的眼睛,說。
“你會幫我的對嗎?有著黑色羽翼和紅色眼睛的大靈師先生。”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王河逐漸變得血紅的眼睛。
至此,他才完全確定了王河的身份。
王子盯著陳封至少看了有兩分鍾,才發出一聲很輕蔑的冷哼。
他是天地間最尊貴的王子,湖溟界至高至上的存在,即便是被人認出了身份,也沒什麽好緊張慌亂的。
呵!沒錯。
他一點都不慌。
王子將了半杯梅子酒喝完,很松散地倚在靠背上。
一對巨大的,漂亮的,漆黑的羽翼從他後背生出。羽翼在空中扇動了幾下,周身的瓶瓶罐罐應聲落地,巨大的翅膀將王子的半個身子裹住,與之相伴的是金黃色的熒光。
漆黑柔順的羽翼重新展開之時,王子殿下的真容也逐漸顯露了出來。
鑲滿珍貴寶石的純金王冠,花紋繁複款式古老王族服飾,都抵不上這人所具有的半分光彩。
他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明明只是松散地坐在這裡,卻與整個屋子都格格不入。
仿佛聖潔尊貴的天使,落入破敗蕭條的人間。
陳封看著他背後已經掉漆了的門窗,第一次有了想換漂亮房子的欲望。
“我該怎麽稱呼您,大靈師先生。”陳封低下頭,又給王子倒了一杯酒。
王子骨節修長的手指握住酒杯,輕輕地搖動兩下,卻沒有直接喝下去。
“沒人敢直呼我的名字,他們都叫我王子。”
“那我也該叫你的王子嗎?”陳封問。
王子把手中的梅子酒一飲而盡:“你又不是我的臣民。”
王子把空酒杯放回桌上,他垂下眼皮,濃密的睫毛在他的臉上留下了長長的陰影。
“……夜即明。”王子終於開口,“我的名字。”
“是一個很討厭的人取的。”他補充道。
王子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有些許的松動,他如寶石般璀璨的眼睛也像是蒙上了一層很淡的陰影似的。
有些厭煩,又有些疲倦。
像是一隻漂亮的,脆弱的,從漆黑塵土中挖出來的絕世白瓷。
陳封盯著他的臉看了一瞬,便又低下頭去,話語不經思索地脫口而出。
“你可以變回原來的樣子嗎?王河的樣子。”
王子皺眉:“為什麽?你不喜歡我現在這個樣子嗎?”
“嗯,不喜……”
看著王子冷冷掃過來的眼神,陳封摸了一下鼻子,更改了說辭:“……不習慣。”
就像他第一次看見這個人之後,心底便無名滋生的抗拒和排斥一樣,他現在看著這位王子的臉龐,心底再次生出了陌生而又不安的情緒。
不祥的預感也呼之欲出。
“不要。”王子撇了撇嘴,“幻形術很費力量的。”
“好吧。”陳封隻好盡力不去看他,他掃了一眼齊恬悅的房間,“那個女孩,到底該怎麽辦?直接趕她走嗎?”
王子抬高下巴,擺出一副很高傲的模樣:“你憑什麽默認為我會幫你?”
“你不是救了我嗎?”陳封說,“當時在驅靈館你願意來當我靈師,難道不是因為你已經發現了我身邊聚集的這些怪物,想要幫我把他們驅走嗎?就像道士會幫惡鬼纏身之人驅鬼一樣,你接近我,也是因為我周邊聚集的怪物吧。”
才不是!
王子剛想反駁,卻忽然意識到陳封此刻的解釋才是最完美的謊言。
如果他不想讓整個計劃都暴露的話,便只能順著陳封的推測,將錯就錯。
陳封皺了皺眉,百思不得其解:“那你知道這些怪物為什麽要接近我嗎?
”
……因為你味道好聞,因為他們天生被你吸引。
“其實我覺得除了那些怪物,最可疑的其實是那個齊恬悅,如果我暫且默認為那些不會說話,也沒什麽攻擊力的怪物是為了來監視我的,那齊恬悅接近我到底是什麽目的?”
……因為是我下達的命令,因為她要勾引你。
王子避開陳封的眼睛,有些心虛地喝著面前的梅子酒,心虛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王子隻想把今天先混過去,明天再找他的下屬們重新商量對策,於是一口喝完了面前杯子裡的梅子酒,然後往臥室裡走:“先睡吧,明天再說。”
可他手剛握上門把,就覺得頭重腳輕,一陣眩暈襲來,緊接著,他身子忽然一軟,倒了下來。
陳封慌忙上前一步,在他倒下之前,把他抱在懷裡。
陳封沒有告訴他,這梅子酒雖然不如而二鍋頭烈,但後勁還是挺大的。
而且今天,王子喝了好幾杯。
醉了酒的王子殿下已經沒了理智,本來封閉著的通識也不自覺地打開了,他聞到了陳封的氣息,不自覺地便要往陳封懷裡鑽。
陳封想要把他挪到臥室,但他右手打著石膏,行動頗有些不便,況且王子還抱著他的腰,死活不松手,讓陳封愈發寸步難行。
陳封歎了口氣,不明白這位平日裡總端著一副生人勿進冷漠面孔的王子殿下為何醉了酒之後變得這麽黏人。
陳封把打了石膏的右手湊到王子面前,給他看,試圖喚醒他的一些理智:“你看我的手,沒辦法抱你,你站起來好好走好不好?”
王子睜開眼睛,但神色一片懵懂,他呆呆地看著陳封,像是聽不懂他半分言語。
“站起來。”陳封打著石膏的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站起來,加油。”陳封試圖給予他鼓勵。
王子眨了眨眼睛,緩緩地歪了一下頭。
他抬頭看了看陳封,又低頭看了看陳封的右手,然後他慢慢湊了過去,張開嘴巴,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抵在陳封從石膏裡露出來的,無名指的指尖上。
然後,他輕輕地舔了一下。
陳封愣在原地。
濕潤的,溫熱的觸感,觸碰到他的指尖,一股熱流從接觸的地方開始流竄,流經他右手上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塊骨頭,每一片血肉。
陳封有些不可思議地低頭看著他的右手。
動了一下。
沒有任何痛感,沒有半分不適。
他的右手恢復了。
陳封呆呆地看著王子,摸了摸他的腦袋,喃喃道:“……王子殿下,你到底是什麽怪物?”
王子的腦袋動了動,在陳封手心裡輕輕蹭了一下。
一個奇妙的想法,如雷電般猝不及防地劈入陳封的腦海。
像是為了證實他近乎於荒謬的猜想,陳封食指抵著王子的額頭,輕聲蠱惑般地說。
“小殿下,變一變。”
王子閉上眼睛,撲到陳封懷裡。
很輕很輕地蹭了蹭陳封的胸口。
下一刻。
陳封懷裡的重量驟然減輕,而他指尖抵著的,是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
它有著白色絨毛和黑色翅膀,並緊緊扒著陳封衣服不松手。
這是一個圓圓的,軟軟的,乖巧的,聽話的,漂亮的小東西。
陳封喉結乾澀地滾動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如獲至寶般,把它捧在懷裡。
手足無措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