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封看著王子離去的方向, 吃力地伸出左手,卻隻抓到一團空氣。
王子的背影不留一絲痕跡。
陳封的手終於無力地垂了下來。
胸口的筆刺得極深,鮮血成股地冒了出來, 疼痛從胸口蔓延, 最終襲擊了他的大腦。
他似乎聽到無數雜音縈繞, 眼前的景色變得模糊,成白光,成幻影, 最後, 變成一片黑暗。
傭人安保一擁而至,周身嘈雜喧囂。
可陳封似乎聽不見任何人的言語, 只能在一望無際的黑暗裡,聽見小王子輕輕喊他的名字。
陳封在黑暗裡摸索, 一步一步朝著小王子走去。
黑暗似乎終要散去, 光明的盡頭顯現出少年挺拔的身影。
這個地方無風無光也無路,他朝著小王子大步奔跑, 卻始終追不上他。
小王子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似乎是要將他徹底拋下。
“阿夜——”
陳封大喊。
少年停住腳步。
“阿夜。”陳封又喊他。
少年緩緩轉過身子。
他轉身的那一刻,黑暗洗褪,整個世界都自他周身顯現出鮮豔的色彩來,如同一幅剛上了色的水彩, 明媚耀眼。
畫中心的少年逐漸產生了變化, 他身形隨了鋪展的水彩畫一寸寸縮小, 最後變成一個五六歲孩童的模樣, 他抬頭看著陳封,膚如白雪,星眸閃亮:“你是誰?”
“我是陳封。”陳封聽見一個稚嫩的童聲, 帶著一種難言的緊張,“你……你可以陪我玩嗎?”
童年的陳封和王子並肩走在紅磚小路上,他們玩耍,他們嬉戲,他們飛翔。
記憶如同一部長電影般湧入他的腦海。
節奏時而低沉,時而明快,色彩時而陰暗,時而鮮亮。
陳封靜靜觀賞。
童年的陳封是個在島上長大的孩子,記憶中關於整個島的場景都是色彩陰暗的,仿佛天上總裹著一層厚厚的烏雲。
陳封是個從小就被父母力求完美的繼承人,每天24個小時,他有13個小時都被排滿了學習的時間。
他學書法,學外語,學鋼琴,學武術。
卻不曾學過畫。
在六歲的某一天,他透過門縫看見一個戴佛珠的僧人和父親聊天。
他這才知道他從未學過畫畫,是因為他抓周時抓了畫筆,卻被高僧告誡,此後人生,會因畫生劫。
小陳封聽到這裡,就回了屋子,他學東西向來很快,一邊走一邊用今日裡老師所教給他“反封建迷信”的語句來默默抨擊他的父親。
大抵是因為他從小便有些反叛意識,僧人和父親不讓他接觸畫畫,他便偏要畫畫。
他沒有畫筆,只能用單一的黑色鉛筆畫出一個小東西的輪廓。
他也不知道要畫什麽,便畫出自己腦海中所幻想的最可愛的東西。
它一定擁有著這世界上最柔軟的白色羽毛,也有最光亮漆黑的黑色羽翼。
它一定渾身軟軟的,暖暖的,可以被自己抱在懷裡,也可以帶著自己飛上天際。
它是全世界最可愛,最無憂無慮的小王子。
可陳封畫了它眼睛的輪廓,也給它添上了長長的,濃密的睫毛,卻不知該怎麽畫他的瞳孔。
他現在只有黑色的鉛筆,和一根還未拆封的沒有墨水的鋼筆。
可他就覺得這個小東西應該有一雙最漂亮的眼睛,像是最稀有的紅寶石。
現在已經是睡覺時間,他不能跑到書房去拿紅墨水。
陳封本想先睡一覺,明天早上再添上那小東西的眼睛,可他卻怎麽也睡不著,他心裡迫切地覺得他就應該在今天,在此時此刻將這個小東西完美地展現出來。
於是他從床上坐起來,拆開那根鋼筆,咬破自己的指尖,用滲出的鮮血作墨,畫出了這個小東西的眼睛。
陳封換完這一切後,把那幅畫小心翼翼地收拾在床下一個帶鎖的箱子裡。
此刻天色已晚,他有些困倦,卻帶著滿足的笑意甜甜睡去。
接下來的記憶,如同陰霾散去,如同旭日東升,如同整個世界都被套上了漫畫的濾鏡,呈現出童話般的色彩來。
——他畫在紙上的那個小東西,在夢裡出現了。
連續性的。
六歲的陳封並不覺得這是什麽詭異的事情,但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一個人偷偷地在夢裡赴約,像是得到了一把打開寶藏的鑰匙。
後來,他又給那個小東西畫出了人類的形體。
因為這是世界上最尊貴的小王子。
小王子就應該戴王冠,而它的小腦袋毛茸茸的,戴著王冠總是容易滑下去。
陳封給它畫人形時並沒有思考太多,也沒有進行什麽精巧的設計,他只是覺得,那個黑發紅眸的男孩子,早已印刻在了他的心裡。
即便如此,當他那天晚上入睡後,在夢中看見男孩兒,依舊有些緊張。
他從未和同齡人玩耍過。
而且還是這麽好看的小王子。
小王子問他:“你是誰?”
“我是陳封。”陳封緊張得都有些結巴了,“你……你可以陪我玩嗎?”
於是,他便有了朋友。
他為他的朋友畫出了優雅華麗的城堡。
為他的朋友畫出了善良溫柔的父母。
他的朋友是小王子,於是陳封便畫出了王子的臣民與王國。
並將小王子所在的世界稱之為湖溟界。
他是整個湖溟界唯一的人類,而整個湖溟界都是他為小王子特地創造的世界。
陳封並不是一整晚都能夢見小王子,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夢見小王子。
但每次他在睡夢中與小王子通宵玩耍,第二天起床總是困得像是一整晚都沒有睡覺一樣。
而當他為小王子創造了整個完整的世界之後,小王子除了他這個朋友也有了其他的重要的東西。
於是陳封並不會每天晚上都去見他,可每次見他時,都一定是最開心的。
他平日裡,帶著父母給他的枷鎖,完美地扮演著孤島上如機器般完美無瑕的藝術品,可一到夢中的湖溟界,他便是小王子最忠實的玩伴。
和小王子相處時,仿佛一切都能被丟在腦後。
他是一個被扔進海裡的人,只有奮力劃動雙臂才不會被吞噬淹沒。
可他劃得太久,感覺雙臂幾乎要變成船槳,整個身體都要變換成木板。
他開始感覺不到自己是一個人。
可只要和小王子在一起,他就能飛起來。
他能停下他滑動的雙臂,他能離開冰冷的海水,他能離開無邊的海面。
他躺在岸邊,躺在雲層,躺在世界上最溫暖舒適的角落,和世界上最可愛的小王子一同玩耍。
小王子是他的翅膀,是他浮木,是他的船,是他的岸。
隨著年齡的增長,家裡人給陳封雇傭的教師類別也越來越多。
他跟著心理學的教師學習了威廉·馮特,學習了弗洛伊德,他讀了《心理學簡史》,也看了《夢的解析》。
他開始發現,小王子可能是存在他幻想中的人。
他試圖糾正這一錯誤,他試圖克制著自己不再去見他,不再繼續畫關於小王子的漫畫。
可是長久的克制能帶來愈加濃鬱的思念,他生了病,高燒不退,意識模糊,躺在床上,一聲接著一聲喊著小王子的名字。
母親躺在床邊冷冷地看著他,問他說,他嘴裡喊的是誰?
他避而不答,最後在母親愈發尖利的詢問中,他沉默了好半響,才沉聲道:“……只是個不存在的人。”
病好之後的他無法抑製自己的思念與渴望。
他拿起畫筆繼續作畫,並用整個夜晚整個夢境與小王子玩耍。
他告訴小王子說他會去參加小王子的13歲生日,卻在心裡默默地規劃著,該給他一個怎樣盛大的驚喜。
但他還沒來得及給小王子畫漫天的煙火,母親就帶著人進來了。
她手裡拿著陳封沒藏好的畫稿,上面有小王子的名字。
他慌慌張張地把手下的畫藏好,卻被母親派人一把拿走。
“你現在是在幹什麽?”母親問。
畫紙在母親手裡,陳封無法隱瞞,隻好說了實話:“在給小王子畫生日宴會。”
母親:“你在給一個你幻想出來的虛擬人物過生日?”
有那麽一瞬間,夢裡的小王子,弗洛伊德的理論,《夢的解析》裡的語句和心理教師的臉龐一同湧入腦海。
陳封感覺腦子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他幾乎是為了說服自己一樣地說服母親:“阿夜不是幻想中的人,我經常在晚上和他見面,我可以觸碰他,也可以與他對話,他是真實存在著的。”
陳封那是第一次見母親哭泣。
——母親以為他瘋了。
她的藝術品磕出了裂痕。
她的作品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然後,陳封就被人帶到了一個白色的房子裡。
他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藥,有時會被打針,有時會被輸液。
每天都會有人過來問他。
“你的小王子是真實存在的,還是你的幻想?”
陳封看著他們的眼睛,說:“是真實存在的。”
然後他就遭遇了電擊。
“他不是幻想。”陳封躺在床上,無力地笑著,“他的翅膀能帶著我飛到好遠的地方,他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紅色,他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愛,最無憂無慮的小王子。”
沒有人聽他描述他的小王子,只有電擊的力度被不斷加大。
過於頻繁的疼痛反而會使人麻木。
陳封在麻木的痛苦中看著白色的天花板。
他在想,小王子還得等他回去過生日。
他在想,小王子不是幻想出來的,他當然不能說小王子是幻想出來的。
小王子那麽鮮活,他會笑,會跳,會跑。
也會生氣,卻也會飛過來找他和好。
這樣的小王子,怎麽可能是他幻想出來的呢?
一周之後,電擊的器具被撤去。
屋裡來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穿著中山長袍的中年男人。
“小王子是真實存在著的。”
十三歲的陳封看著男人的眼睛,他瞳孔變得暗淡,嘴唇蒼白乾裂,臉上卻掛著挑釁一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