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他只是十幾歲的少年, 不知天高地厚地支身到洞中伏妖,想要為民消災, 再取一顆三品妖丹。
然而, 叫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裡頭的居然是一隻二品蝠妖。
好在遇到一位少年。
具體的經過已經記不清了,隻決得他與那少年先是兩看相厭,差點大打出手。後來大約是握手言和了, 合作獵了蝠王, 他才有命剖得一顆二品妖丹逃出生天。
只是出了洞,來不及問少年名字, 又與那少年不歡而散了。
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了, 但他曾欠那少年救命之恩,這是一直放在心上的。
他想,人不可能總這麽好命,又從天而降一個人來與他聯手。
往事勿勿閃過,童殊回神, 望著那瘋狂反撲的天蝠。
那天蝠王雖被擊中命門,但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它亂扇著蹼翼,掃斷石鍾乳又擊出碎石, 洞室轟隆聲不斷。
童殊四肢無力, 抱著這根石鍾乳堅持不了太久, 他一身是傷又中了蝠毒,與蝠王耗著,說不定誰先死。等到蝠王緩過巨痛, 便會尋著他的血味而來,那時可就要九死一生了。
他身上還剩下兩根斷弦,抽了一根往大腿根上用力一扎,勉強減緩蝠妖毒上行速度,略一沉思,重又點燃指尖那點蠟,並輕輕地叫了一聲“貓兄”。
某處趴著的陰影動了一下。
童殊知道山貓在看他,他往紅琴所在之處指了一下,那陰影艱難地爬了起來,往紅琴緩慢地躍了過去。
等山貓落到安全之地,童殊抽出僅剩的一根斷,彈指揮往正前方,綁住了一根離蝠王頗近的石鍾乳。
他抬頭凝視著指尖的燭光,只差一個轟天雷咒,就能把這無頭蒼蠅似亂躥的天蝠王給了結了。
但他現在靈力有限,只能近處施咒,放出轟天雷咒自己大概也要被炸得半廢。
在引燃雷咒前,不由自主地,他望向了來路那條暗沉的石道,那石道黑黝黝的無甚可看,他略微一怔,驚奇的發現——自己居然在等一個人。
意識到自己生出這種念頭,他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他從前隻身闖過很多艱難險阻,從沒奢望過誰的幫忙,心下自嘲:果真是人越活膽子越小,多活了五十年,不過是跟著辛五過了幾天好日子,便生出依賴懼死的念頭。
童殊潛意識裡接受不了這般瞻前顧後的懦弱,他略一沉思,扭回頭,咬了咬牙,動手了。
以血為引,滴在燭火上,激起芒光,靈力運於指尖,只差加上符咒。
他微啟唇,動手之前,說不上為什麽,他分心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玄楠手釧。
這一隻追魂索,仍是靜無聲息,他目光微微沉了沉,不由又想起借紅琴口所說的,那人要用他的臉去給辛五種術。
他再一次告訴自己,辛五心志堅定,與他並無太深糾葛,絕對不會中術的。
好似心底多這麽說一次,便能如他所想那般。
這一瞬的分神之後,童殊屏息,念動咒決。
指尖的燭光瞬間於掌心膨脹,爆發出強烈的熱量,照得洞室如白晝,既熱且亮的芒光激得天蝠猛地一退,淌著汙血綠膿的雙眼森森地望向童殊,童殊果斷地推掌而出,眼中閃過狠戾之色。
陸鬼門,不曾畏懼過。
就在童殊掌心芒光激迸而出時,“錚——”的一聲森然響起。
這一聲從四面八方穿壁而至,似混沌初破,大軍壓境,原本轟亂的洞室倏然靜止。
所有的動作、聲響都靜止了!
這一處暗無天日洞室仿佛變成真正被天地遺忘的角落,一時間,嚴霜重雪壓下,覆蓋了所有的生息,埋葬了所有生機。
大地歸寂,萬物返祖。
只剩利劍出鞘的錚鳴之聲,劍嘯不絕。
這是一個劍修可怕的震怒與威壓。
正在瘋狂反撲的天蝠,在半空中被雷霆萬鈞的劍氣強行折斷了蹼翼,汙血噴湧如柱,傾盆而下。它巨大的身軀跌落在亂石堆中,連掙扎都沒有一下,便僵硬不動了。
冷煞,寂靜,連石道中不斷灌進的風都止住了。
童殊驚得如遭雷劈,腦海被電擊般火辣辣,身子卻如墜冰窯。
他僵硬地扭過頭,先是聽到崩塌聲,一整面石壁裂開、崩碎、聲響破空。
然而,這麽大的動靜,四周卻無任何波動,連塵土都被劍氣鎮壓得沒有揚起半分。
有一人自裂壁落石中沉沉走出,那人手中提了一把長劍,劍尖劃地,割出深而長的石隙。
“五……五哥。”童殊不敢置信,怔怔喚道。
聽到童殊這一聲,辛五緩緩抬頭,望來。
童殊掌中的芒光已被劍氣強行熄滅,只剩下紅琴處百燈咒的燭光以及辛五那把劍銀如月華的劍芒。
辛五的臉在明暗交替間,只能瞧見半張蒼白的側臉與尖銳的下巴。
雙眼隱在陰暗裡,看不清神情。
童殊卻知道辛五在看他,那道目光冰冷而森然,冷得他渾身血脈似冰封般,呼吸都停止了。
好似過了很久,又好似只有一瞬,誰都沒有說話。
童殊斂息已久,四肢失力,加上莫名其妙的信賴,他不再苦苦支撐,手上一松,身體不由往下墜去。
落入一個冰冷而熟悉的懷抱,被緊緊勒進堅硬的胸膛。
沒有交流,沒有對話,辛五一眼都沒看他,隻將他環膝抱起。
童殊卻覺得無比心安。
之前的思前想後,心神不定,一時全散了。
童殊知道下方便是深潭,知道下一刻便會水漫過頂。
他曾經十分怕水,此時不由伸臂環住了辛五脖,微顫著睫,屏住呼吸,等待入水的時刻。
冰涼的潭水淹沒口鼻,然而水漫過頂的感覺卻沒有來,一股靈力將他包裹,而四周寂靜,水無聲,只剩下自己一下一下的呼吸。
四肢無力,元神動蕩,周遭的動靜似遠似近,有水花朵朵自周身展開,他元神時一時疼得鬧轟轟的,一時又暈得靜悄悄,忽有一朵水花自辛五的劃動的水間展開,真朝他飄來,莫名的,心中輕輕一動,他低頭,避開那朵水花,將臉埋進辛五的肩頭。
這段水路深而冷,穿過長長的一道旋渦,而後便是平緩水波,再遊出數丈,頭頂上便見到亮光,迎著那被水紋蕩漾得散成漣漪的亮光往上升,出水處是鳥語花香。
破水而出,他他被放在青草地上,束好的發也亂了,濕嗒嗒地散著,有幾縷貼在眼角不太舒服,他伸手撫開了,一袖的手又落到臉上,滿臉滿身的水,落水狗也不過如此,實在落魄得很。
元神抽著疼,他咬牙閉眼挺過一陣巨痛,正調息著緩解疼痛,童殊不及睜眼,感到緊勒著的大腿一松,是綁著的那根琴弦被一扯斷開,而後有人伏身而下。
他大約能猜到辛五要做什麽,抖落眼睫上的水睜眼去瞧,伸手去攔。
他這點抵擋如螳臂當車,隻覺大腿上一涼,本就被抓得破破爛爛的長褲被撕開一塊,他還沒驚呼出聲,辛五已經一低頭咬破他腿根的一塊嫩.肉,吮吸他腿上的毒血。
“不可以!五哥,不要!”童殊心下猛沉,暗叫不好。
勉力抬手去推辛五的腦袋,卻如遇盤石根本推不動,他連咳了幾聲水,說話才利索:“五哥!這毒我有辦法解,你別吸啊,會中毒的!”
辛五卻不理會他,童殊推又推不動,心中焦急萬分,只差要懇求了。
可辛五對他這番勸說和推拒,始終置若罔聞,一眼都不看童殊,一個字都不與童殊交流,強硬地將童殊翻過身。
童殊不知何故,緊張驚疑間,後腰一涼,一大片衣料被撕開,他身上本就冷,登時立起一身寒毛,腰線處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然而心中的寒粟才是可怖,他驚叫道:“五哥,不要啊!”
不等他話落音,腰眼處傳來咬痛,接著又是一陣用力吸吮。
“五哥……你不要這樣,這毒我自己有法可解,而你若是中毒,就棘手了,你真的不要了!真的會出人命的!”童殊聲音中透著悲切,死命去推辛五的腦袋,他從未這麽恨過自己落難時的無力軟弱,堂堂一代魔王此時卻手無縛雞之力,推不動一顆腦袋。
這是童殊經歷過最煎熬的時刻,手痛腿痛,身痛頭痛,眼底酸痛,心如刀絞,他寧可自己受罪,也不願意拖累別人一分一毫。
天蝠妖少見,其毒本就罕見,更不用說是一個二品蝠妖的妖毒有,更是藥石難醫,難解至極。但他有上邪心經,一日默念千回,是能慢慢化解的。
而辛五這般強行吸毒,沒有化解之法,卻會傷及性命。
有那麽一刻,他真想一板磚將自己拍死了好。自己爛命一條,何必拖辛五下水。
他之前還為自己擅作主張單獨行動懊惱,這回覺得自己真該一鼓作氣了結了事情才是,前面那個一步三回頭的人太不像自己了。
時間從未過得這麽慢,當辛五終於從他身上起開。
童殊一個打挺起身,剛要問話,又被兜頭裹住了一件外衫,並被往下壓了壓。
在對方松手時,童殊不由又要坐直。
接著那雙手又壓過來,將他再一次按住不動。
如此兩次,童殊想,我大概知道辛五什麽意思了。於是,順從的沒有再動,保持著姿勢不變。
他僵著身子,聽著辛五的動靜,等辛五放開時,他從外衫裡鑽出來頭來,四下看不到人,只見一道踩痕通向深潭。
有些話不必多說,方才那壓一壓的手勢,童殊知道辛五是在向他交代——我進去接其他人出來。
同時,童殊也更確定了,方才辛五的手勢堅決,態度生硬,往後辛五怕是一句話都不肯與他多說了!
他挺腰坐起,怔然片刻。
腿上傳來一陣麻痛,他扒拉開蓋著的外衫察看,一條腿全青了,並且向上漫延,腰際也青了,難怪辛五要在他後腰也放一次血。
不知辛五用了什麽術法,童殊腿上的青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褪過的地方仍有淺青色,只是不那麽駭人了。
只是,這毒怕是短時間化解不了了,還得放血數次,再輔以上邪心經。
男子漢大丈夫流點血不算什麽,惡心的是褪了青色的地方還爬滿可怖的蹼絲紋,如同天蝠蹼翼透明的網狀血絲令人作嘔,他自己看了片刻也覺沒眼看,嫌惡地偏開頭。
這毒傷比起他曾在魔蠱窖中所受的,其實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只可惜如今這副身體沒煉成從前百毒不侵的體質。
好在到底經歷過萬蠱噬心之痛,這點痛於他實在不算事兒,眨眨眼便過去了。
此時他盯著潭水發呆,腦海裡一時是辛五破壁而出時的一身煞氣,一時是辛五伏在他身上替他吮毒血的堅決,一時又是辛五這回不肯看他一眼的冷酷。
童殊怔怔地發了會呆,目不轉睛地望著水面,既期待辛五破水而出,又不知如何面對辛五的冷臉。
作者有話要說:童殊:誰能告訴我,這回該怎麽哄五哥?感覺要哄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