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抬眸, 對上冉清萍一雙泊靜的眼,在那雙眼裡, 沒有質問、譏諷、反對, 而是平和、通透與溫和。
問著驚世駭俗的問題,好似只是問了極平常的一句話,這讓童殊心弦不由緩緩放松,他輕聲道:“上人, 我懂。”
“你不願與男子相好?”
“與此無關。”童殊搖頭, 這世上雖然男女結合是大俗,同性結合仍被視為異類, 卻也不至於沒有男子結合的例子。尤其修士的七情六欲較凡人淡, 而壽命又長,多是清心寡欲的獨身自處,少數選了道侶同修的,也多是找意念相通之人,或以友或以侶相處, 於道侶性別上較凡俗要超然一些。
“是他不夠好?”
“斯人如彩虹,遇上方知有。他的眉目皆是我歡喜的,再沒有遇到過比他還要叫我歡喜的人了。”童殊慢慢說著, 眼裡升起了光。
“是你自己的問題?”
“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對他好……”童殊低眉, 蓋住了眼底的愧意和痛意。
他生來不被父喜, 自小受冷待,一路挫折,幾番生死, 一度絕情斷愛才晉階魔王,幾十年無悲無喜無欲無求。
忽有一朝,有一人輕輕扣響了他的心門,隨風潛入夜般打開了他的心扉。
他掙扎難醒的長夜終於結束,推開門便見斯人已在門外等他許久。
他又驚又駭又亂又愧,扶門而立不知如何走出。
他上一世,剔骨削肉斬斷欲念學會了如何不愛和如何不再期待,這一世要他倒轉過來,其中之難,不亞於從前絕情斷愛晉魔王之時。
童殊沉浸在過往之中,一時無言。
“童先生,昨日如死,該放下了。”冉清萍的聲音,如同天光破曉,緩慢而又篤定。
童殊猝然抬首,對上冉清萍的灰瞳。
冉清萍以一種長輩溫和慈祥的目光回應著他。對他道:“你對他,到底是何心意?”
童殊沒來由地心慌、口乾、手心汗濕,像是困守孤城的將領一朝被破防,被摧枯拉朽地衝垮了老舊的城門,正要誓死殉城,發現來人卻是援軍。一時天光大盛,長風浩蕩,城門迎風打開,來人攜光而至,孤城一夜逢春。
童殊輕聲道:“他是我的光。”
“既如此,還要問我如何對他嗎?”
“上人,我懂了。”
童殊起身,正要抬步,驀地想到什麽,又轉回問:“上人,為何與我說這些?”
扶道境的上人,不僅超脫肉身痛苦,也絕了七情六欲,而且冉清萍一向淡泊,不問宗務,不問世事,與他無親無故,實在不必為他這亂遭遭的心事費心。
冉清萍唇邊的笑意漸深:“我與景行宗、魘門闕均有些交情,鑒古尊與焉知真人曾托我與令雪樓說你與景決的婚事。”
什……什麽?說媒?婚事?
誰與誰的婚事?
!!!
他與景決的婚事!
童殊大駭,張嘴半晌,喉嚨像打結了一樣,好一會兒才吐出字:“令雪樓答應了?”
冉清萍道:“令雪樓道,此事輪不到他來議,你父母已是議好的。”
“我父母?”童殊已經驚無可驚,內心亂轟轟的:為什麽好像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我不知道?
他待再看冉清萍,見對方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悠思神態,便不好再打擾冉清萍的清淨了。
有關的回憶,一件一件往前倒去:冉清萍對他的善意、景昭莫名其妙的關心、令雪樓給景決送了客鈴、童弦思提過的沒辦成的婚事……
這些人,其實都是知道的。
只是,為何不告訴他?
是議親有人反對?還是……
想到一半,童殊已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旁人,怪他。
換回五十年前,如果被人告知,有人要替他議親,有人要安排他的人生,他大抵都是不問緣由一概拒絕的。
誰越是對他親近,他越是抗拒。
棲霞仙子至今還在為他神傷,而他對其他女子尚且憐香惜玉,獨獨不曾對棲霞溫言半句;
景昭對他次次示好,他對旁人尚且無事言上三句,獨對景昭避之不及;
一嗔大師慈心待他,他對別的長者尚且禮數周到,獨對一嗔大師能逃則逃,幾十年不去拜謁。
走到絕情斷愛的地步,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不能,還有不敢。
一身清貧不敢惹凡塵,兩袖清風不敢誤佳人,他早已斷絕與人連袂的可能。
他是誰也勸不動的性子,怨不得旁人。
有資格安排他的兩個人,童弦思和令雪樓都深曉他的脾性,才選擇了默默替他鋪路,而不是安排他。
從冉清萍處退下來,童殊眸光落在香案一側那襲青衫身上。
對方目光一直虛虛粘在他身上,接到他的目光,眸底有微光閃過。
其實若認真想要捕捉一個人的情緒,便是再轉瞬即逝的表情也能抓住的。童殊想,我喜歡這個人的眼角,喜歡這個人的眉梢,我要讓他歡喜。
他慢慢走過去,景決用被倦意襲得紅了的眼眶撐著清醒來看他。
童殊蹲下,伸手握住了一截冰涼的腕子,再貼上手掌,交合五指,又倚身靠上半邊沁涼的肩,伸手攬緊了。
景決被他這一系列動作整懵了,抬起腥松的目光,勉力來看他,啞聲道:“你做什麽?”
他們挨得親近,景決的吐息溫熱地熨著童殊的五感,童殊這一次沒有想避開,而是傾向景決道:“景決,你聽我的話,睡吧。”
他這沒來由的親近惹得景決大驚失色,撐著身子避開,躲開童殊道:“你這又是何意?”
童殊追著過去,眼對著眼,鼻對著鼻,有一股陌生的熱意自心底盤旋升起,漫延全身,通體都溫熱了起來,好似這具身軀終於找到了活氣,童殊聲音不覺聲都溫柔了:“景決,你給我笑一笑好不好,笑了我便答應你一個要求。”
景決眸光一斂道:“當真?”
童殊藹聲道:“我說話算話。”
他心中想:我現在是前有婚約,後有追兵。前頭冉清萍告訴他有一紙婚約,後頭景昭處處設局對他緊追不舍,之前景昭誘他許下承諾,後頭便一定會拿小辮子追著要我兌現。想賴帳是斷然賴不掉的。
但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童殊想——我願意的。
景決聽到他的保證,強從困沌中掙出一絲清明,他眼中有光閃過,啟唇之時卻咬住了字。
“為何不說了?”童殊奇道。
“不必了,你不會願意。”他撐起眼簾望向童殊,“你想看我笑,告訴我即可,不必交換條件。”
景決的聲音被倦意熬得極軟,眼簾半撐著,因不肯睡而水光氤氳。然而,景決已經熬到這等境地,看向童殊的目光竟是還與初醒時那般的心疼。
童殊便是再鐵石心腸也受不了這般的眼,他捧起景決的臉道:“我願意。”
其實並不難猜景決想要什麽,昨日景決見李公子迎親氣得一刻不肯多留,其怨念之深足以可見,童殊心想雖然我並不知道婚約是何時定的又寫了什麽,但定親的對象是你,這已經足夠了。
他字字認真道:“我願意履行婚約。”
“你……”景決一怔,而後勉力坐直了,望著童殊良久無言,似乎這是什麽天方夜譚般不可相信。
童殊笑道:“我知道了你我的婚約,我願意與你成親,你再來提親,我定不再推拒。”
“當……真?”柴火的光穿越夜色與童殊的身影落到景決眼裡,墨色裡燃起了光。
“當真。”童殊嘴角勾出笑意,“你現在滿意了嗎?”
景決的神情是茫然而錯愕,他在極倦中大概一時消化不了童殊如此轉變。他心中大約還是不信的,但這一句答應實在太叫他希冀了,他目光虛弱地在求證著,頭已經不由心地緩緩點頭。
“所以,你現在可以給我一個笑了嗎?”
景決的五官明豔、眉眼冶麗,有著絕世的姿容,此時化去了平日寒潭封鎖的寒流,露出底下流光溢彩的一雙瞳眸,這世間再沒有比這更好看的寶貝了,連那皎月和辰星也要黯然失色。
更遑論此時這副眉眼的主人緩緩地勾起唇角、挑起眉梢、彎出眼波,點點柔和將鮮明棱角撫軟,只剩下眼瞳裡一潭溫柔暖意。
仙女之笑,也被比得失了顏色。
童殊有須臾的失神,隻覺一瞬間似春風入境,百花盛開,心頭塵緒盡皆掃落,他不由柔聲道:“我現在是誰?”
“陸冰釋。”景決聲音微啞,又倦又柔,吐出的這三個字,軟軟的,像沾了糖水。
“是我。”童殊傾身向前,勾住景決的下巴,在落唇之前,道:“我想你了,景決。”
隨著童殊的一揚手,有一道法障自殿頂落下,把兩人罩在中央。
景決靜靜看著他,一呼一吸間喉結起伏,在他傾身落唇時,彎起眼角,微微睜大眼。
唇齒相接的時刻,仿佛有電流躥遍全身,五髒六腑都似暖熱了,童殊通體都知道什麽才是——歡喜。
夜幕徐徐降下,景決安穩地沉沉入睡。
童殊撤掉法障,迎面便被一束不客氣的目光掃了興致。
阿寧古怪地盯著童殊道:“你們方才在做什麽?”
看在冉清萍的面子上,童殊隻輕輕瞟了對方一眼,維持了單薄的客氣。對不喜之人,他一向是不掩厭惡的,對方已經數次發難,忍耐到這等程度,已經是童殊的極限了。
對方顯然隻領會到了童殊的不耐,沒領會到童殊的客氣,譏誚道:“哼,你還能做什麽,假惺惺的對人好,最後肯定又是將人拋諸腦後。”
“阿寧,我們是不是有什麽過節?”童殊拋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他深看向阿寧,想從那副眉眼中找一絲似曾相識的成分。
阿寧的神色微微一變,梗著脖子道:“不用有過節,我也看你不順眼。”
“呵——”童殊告訴自己還是得忍一忍,“那你便不順眼罷,反正難受的是你。”
阿寧被他一句話噎在原地,氣得指了他半天不知說什麽好。
童殊此時神清氣爽,他才不顧對方不快的目光,走近冉清萍身旁道,“上人,今天我替你護法罷。”
冉清萍的臉色已漸蒼白,已經到最難受的時候了,他整個人都沒什麽力氣,隻一雙眼還如常的泰然,他搖了搖頭道:“不必。”
童殊早料到冉清萍會是這個回答。
他也不強人所難,席地而坐,拿出一張山陰紙,鋪平了,轉向冉清萍道:“我取一些您綁帶上的血。”
冉清萍同意。
而後童殊以冉清萍地血漬在山陰紙上畫了幾筆,再將幾張紙粘到一起,隨著他一聲令下“起”,那東西立了起來,是一個手臂,與冉清萍的一模一樣。
冉清萍單手接過了,點頭讚許。下一刻,覆掌,壓下。
童殊心說不要!
他當然是阻止不了冉清萍的,冉清萍的境界,要摧毀一個東西易如反掌。
做好的手臂又複是一張潔白無瑕的山陰紙。
童殊愣愣道:“上人?”
冉清萍道:“此紙乃令雪樓所製,存世不多,他既留給你,你且留到關鍵時再用吧。”
“可是給您做手臂也是很關鍵的事情。”
冉清萍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淺淡的笑意。
童殊不由心生疑問:冉清萍到底和令雪樓是什麽關系,知道令雪樓這麽多事?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8點更新世間絕色的景慎微,怎能叫我不動心。
恭喜洗辰真人初遂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