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那娘子不守節閉門,反而大開店門。她面前擺著一排豆腐,卻不是白天的嫩白豆腐,而是紅色的血豆腐。豆汁呈半凝固狀態,像黏稠的血一般掛在案板邊上將落不落。
忽地,風燈劈啪一閃,她緩緩應聲站直了,彎腰給面前的男人鏟了一塊血豆腐,嬌聲道:“吃了。”
那男人僵硬的臉現出癡迷的神情,手腳也變靈活了,一邊貪婪地盯著娘子,一邊聽話地捧起血豆腐狼吞虎咽,有血汁來不及咽下,伸出舌頭舔盡了,異常猥瑣。
更讓人惡心的是,那男人吃完豆腐後目光開始變得迷離,肢體活動幅度變大,晃著腦袋擺著手,口裡咿咿呀呀不知在叫什麽。隨著吃豆腐的人越多,叫的人越多,聲音越雜。
這些人動作粗暴,聲響巨大,卻讓人覺不出熱鬧。
正常熱鬧的夜裡該有叫賣聲、嬉鬧聲、犬吠聲、甚至吵架聲,然而整個鎮子除了這些人的單調僵硬的動作,只剩下那無休無止的打更聲。
而那些鎮裡沉睡的人及牲畜卻無一醒來。
太詭異了。
人聲,打更聲,人聲,打更聲……童殊猛地明白了,問題就出在打更聲!
童殊一拍腦袋,早該想到,以聲攝人是樂修常用的,並不鮮見。
五十年不用,他差點給忘記了。
好在為時不晚,眼看一個孕婦排著隊靠近豆腐鋪,前頭只剩六七人。孕婦不比男子,吃下去,受蠱毒是兩個人,生下的指不定是什麽怪物。
童殊暗暗提足精神,手邊沒有樂器,他並指到唇邊,因修為全無,只能全靠念力,然而稍一動念,便頭疼欲裂。
這一痛,又多想了一步——他冒然出聲,不知輕重,既恐傷及無辜,又怕一個操縱不好,若一不小心吵醒被更聲催眠的人們,那些人看到這般恐怖的景象只怕會引起恐慌,事態便大了。
情急之下,童殊又生一計——不若直接去拿了打更人。
當機立斷,童殊隱在眾人之間,低頭朝打更聲傳來的方向疾行。
他方跑出一小段,猛地刹住腳步,猝然扭頭西望。
倏悠之間,那打更聲竟從東邊轉到西邊!這絕非凡人之力能及,甚至低階修士也無法做到。
無名小鎮,竟有高階修士在此,童殊心下一沉,扭身往西邊再去,跑出兩步,猛地又刹住車,心想:對方一會在東,一會在西,顯然為防人追蹤,我這副凡夫俗體,跟著跑就是無頭蒼蠅,被人玩弄於股掌。
一念明白,旋即默念上邪心經,一支凌厲殺曲已在唇邊,舉目四望。
好似呼應他般,他耳中一震,眼前霎時炸開花,一片茫茫。
那一震,是極沉極低的一長聲:嗡——
隨著那一聲,天地間恍若降下重霜,覆蓋所有聲息,亂人心智的打更聲沒了,人走動的聲音沒了,連夜風都靜止了,刹那間恍如天地茫茫,重霜冰封。童殊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回頭去望。
長街那端,辛五持劍,劍芒微露。
劍刃未現,像是欲將抽劍,又像已還劍入鞘。
童殊用力甩頭,調息片刻,勉強將腦中嗡聲清去,耳清目明後發現,方才並非萬物靜止,而是劍鳴入耳,那打更聲也並非停止,而是被劍鳴聲覆蓋了。
再定睛時,童殊吃了一驚,原本離他幾十步遠的辛五眨眼間移到他眼前,他個子不如辛五高,被辛五貼面一站,頓時被籠住了,這種壓迫令人感到危險,他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卻被抓住了手腕,不及反應,左手腕上多了一副玄色手釧,正要問究竟,辛五已一閃身往西而去,一眨眼不見了。
童殊隻來得及瞥見辛五半邊蒼白了幾分的臉。
片刻之後,那如影隨行的打更聲戛然而止。
童殊舒了一口氣。
打更聲停了,說明辛五已追上打更人,對方應是受辛五所迫停止打更,辛五應無大礙。
他方才看辛五有傷在身,修為有限,還擔心辛五此去危險,如今想來,辛五遠不止他看到的那樣。
辛五此人……到底還有多少他猜不到的?
童殊低頭看自己手腕上多出的手釧,辛五匆忙留下此物,大約是要助他防身,亦做監守他之用。
粗略一看,這手釧色澤凝透,隱隱有靈力流動,想是稀罕靈寶。反正自己寄人籬下受人所困,人家給什麽,便收什麽,沒什麽好扭捏的,戴著便戴著。
再馬不停蹄擋到那豆腐鋪前,攔下了孕婦手中的碗。
童殊手花一捏,虛空中畫出一個繁複符案,那孕婦隨之緩緩閉上了眼,童殊搶在她倒地之前,把人扶住了,倚到牆邊。這才算騰出手來,走到那位因失了打更聲的指令正煩躁地走來走去的俏寡婦身後,拍了拍她肩膀。
娘子應聲轉身,望上童殊的眼,僵硬的臉上露出無所適從的表情,終於幾分活人氣息了。
童殊松了口氣,道:“不要等了,你相公回不來了。”
娘子聞言,麻木的臉緩緩地擠出一個要哭的表情,童殊拉她坐下,又道:“你相公先你而去,定然在某個地方等你。你且過好自己的日子,這樣才能身體康健,美貌常駐,待你相公再與你相遇時,才能一眼認出你來。”
那娘子終於松了手,瓷碗落地,碎了一地,碗中之血濺了一地。
隨著這一聲,鋪子外面排著隊的人受驚,齊刷刷地望過來,滿地的血氣刺激了眾人,眾人臉上露出熱切的神情,又因無進一步指令,隻得原地張牙舞爪地亂叫著。
童殊從鋪子裡撈出一隻瓷碗,一雙筷子,以某種節律擊打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響時快時慢,它快時,眾人瞪大眼,它慢時,眾人便閉上眼,如此反覆幾次,眾人終於安靜了,全皆垂著手,耷拉著腦袋。
童殊放下碗筷,轉向那豆腐娘子。
娘子也安靜了下來,此時正怔怔望著自己沾滿血的手,淚流滿面,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什麽。
童殊捏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上有一枚被六翅魂蟬咬的口子,童殊對著重重一按,娘子嘔出一口血,咳嗽不止,小半晌吐盡了黑血,直起身,張了張嘴,這才口舌清晰了,喃喃道:“相公,我等你等的好苦啊。”
中術之人,受人控制意念,大抵都有心結,心結纏縛心志才會給人可趁之機。這娘子年輕喪夫,花樣年華無依無靠守寡多年,想必是極重情之人,因而也心結極重,才致中術最深,被別有用心之人選為這鎮上牽魂之人。
天下多少斷腸人等不到歸人,童殊歎了一聲,輕聲問她:“你相公何時走的?”
“突然就走了。不知往哪裡去,也不知歸期……”那娘子眼淚斷了線的流下來,“我一直不肯相信,但他既拿光了家中銀子細軟不打招呼便走,如此不顧我生計死活,哪裡還會回來……”
竟是如此。
童殊原隻以為他相公早逝,她思念成疾,卻不想事實竟是相去甚遠。
娘子又道:“他有眼無珠,棄我而選那糟粕,我更要活得漂亮,叫他後悔。他若有朝一日回來,我美他醜,且看他被人取笑,沒臉見人。”
好險,童殊之前在解術時對娘子說的話幸好沒托大,恰好解了娘子心結,多說一分怕是都要文不對題,適得其反。
童殊若有所思看那娘子片刻,又細聲開導幾句,他說一句,娘子點頭一下,漸漸順從。
娘子是此鎮血毒之禍的牽魂人,安定了娘子,算是穩定了一半。童殊再轉頭去看鋪子外無頭蒼蠅漫無目的亂轉的人,並指到唇,吹起了口哨,那曲調又輕又揚,似隨風入夜,隨夢入耳。
好似終於找到方向的亂獸,眾人終於定了下來,一排排扭頭來看童殊。
童殊道:“坐下。”
眾人應聲坐下。
童殊道:“挽起袖子。”
眾人又是照做。
童殊看了眼天色,再粗略數了數坐了滿地的人,認命道:“看來今晚沒得睡了。”
說完席地坐到最前一位大哥面前,正要動手,手上卻無趁手的利器,不由轉身喚娘子道:“大姐姐家中可有短刃?”
那娘子淚痕未乾,聽到童殊的話,如夢初醒般頓了一下,隨即十分順從起身往屋後去了。再出來時,童殊正托著從那盞血染風燈裡抽出的蠟燭,照著光端詳那大哥的手腕。
娘子遞了短刃給他,沒有他進一步吩咐,楞楞地站著不敢走開,眼中現出些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
她方才還罵的痛快,哭得悲切,之後被童殊支使著轉了一圈竟忘記了之前自己在做什麽,茫然四顧一圈,臉上淚痕滑落,她伸手接了一下,費勁地端詳半晌,似乎也想不明白這是什麽液體,又是為什麽流的,於是求助地望向童殊。
童殊正舉著燭光,回應她的目光。夜色重濃,燭光曦弱,他拿手擋了擋風,燭光便被他攏在手裡,暖亮的一小團,卻好似捂亮了整個夜,捂暖了深秋。
娘子怔怔地看了片刻,不由走近了,臉上的神色也隨之明亮了些。
童殊溫聲道:“大姐姐,你手拿來。”
她聽話地挽了袖子伸手,遞到童殊眼前。
童殊,舉刀,落手。
手起刀落,娘子手腕上豁開一道口子,黑血奔湧而出,落進童殊備好的碗,直到接了小半碗血,那黑血才顯出些鮮紅色來。童殊拿捏著分寸裝了大半碗,再用布條綁住止血,布條上洇出血漬已是紅多黑少,但這不夠,還得再放幾回血。
其他人中術較娘子輕,童殊一一照此放血,基本都流乾淨了,到最後一個時,正值破曉前最暗的時刻,豆腐鋪子前掛的燈籠燒了一夜,打了最後一個火花,壽終正寢了。
失了光亮,童殊手上一頓,沒能下去刀,努力睜了睜眼,適應了黑暗之後,對著自己腕子比劃了一下,抬手待要落刀,卻落不下去了。
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你做什麽?”耳畔響起一個陰沉的聲音。
童殊抬眼,對上一雙冰冷的眼。
他知道辛五誤會了,想到辛五種種相瞞,起了對付心思,道:“我不想活了!我日日被你所囚,生不如死,不如早做了結。”
辛五顯然不相信他的胡話,道:“正經說話。”
童殊稍正色道:“你何時能放了我?”
“不能。”
童殊撇撇嘴道:“就知道不能,不跟你講了。”
說著要抽回手,被辛五掐得死硬,他們離得近,童殊看到辛五的臉色異常蒼白,知曉這是重傷之人強行運轉靈力的後果,心想他又何必跟一個重疾之人過不去,於是實話實說道:“我是在給他們放血解毒。”
辛五這才放開他。
眼看天快亮了,童殊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瞧著呆滿地的人,直歎氣。
這些人若是醒來看到自己坐在街上,肯定嚇個半死,指不定鬧出什麽亂子,得趕緊把人都送到家去。他手邊沒有趁手樂器,眼珠子一轉,高高舉手擊了三掌,所有人應聲望來站起。童殊並指在唇打了一個長哨,隨即輕輕唱了起來。
他唱的曲子,只有調,沒有詞,輕輕緩緩的,像鄉間小調,像牧人歸來唱的晚歌,眾人踩著他的音符跟著他走。從鎮尾走到鎮頭,人人各進各家,終於安排妥當。
童殊元神初醒,一夜下來,腦袋早已疼的直嗡嗡,四肢也漸漸無力,痛感攀升,忍著一口氣回到客棧,腦袋沾枕頭就睡了。
疼到極處睡著,便又是那個夢境,他靈力微薄,又實在太疼了,支撐不起那個夢境,只能隱約聽到女子小聲而耐心地喚他:“殊兒。”
勉力撐著凝集念力,便又似能聽到低低的上邪小曲。
“一座上邪經集閣,半部浮沉修真史……”
女子的淺唱,小曲忽遠忽近,穿過迷障。
忽而來一陣風,將他停在清冷的小湖邊。
湖水沁涼舒適,環抱著他,好似母親將孩子抱在懷裡輕哄一般,熨貼得他一身疼全熄了。
終於睡實了。
此時,破曉的第一縷光升起,衝破層層夜色。
再醒過來,已是過午。
屋外,窗外,街上,皆是鬧哄哄的,不時有高聲驚語。
童殊並不意外大家在吃驚什麽,恁誰醒來發現手上多了傷口,都要驚駭不已,更不必說全村大半人的手腕上都在一夜之間被劃了口子,定是會奔走相問,人心惶惶。
好在,童殊當時留了心眼,在調子裡加了點料,足夠大家拚湊成江洋大盜月黑至此采血補陽的故事。
“外邊這麽吵,我居然也醒不過來?”童殊疑惑地起床,屋子裡隻他一人,他繞到窗邊,看街道上孩子你追我趕,大人們詢問求證,好不熱鬧,不由心中更惑,搖頭晃腦自言自語道,“我何曾睡這麽死過?”
目光落到手腕上,昨夜勿勿一瞥,此時舉腕細看,才發現手釧每顆珠子皆是通體烏黑,凝潤清透,像是常年近身佩戴之物,近聞有馥鬱芬芳,香味淡雅韻長,與辛五身上的味道一樣,童殊嘖嘖連歎兩聲:“居然是一整副奇楠手釧。”
開了眼了。
奇楠沉香有安神定心之用,不僅價值連城,還是極其珍貴的煉器材料,只要輔以少許,就能成就一把絕好的木質仙器,這等名貴之物竟然拿來當手釧!
手釧一不能攻二不能守,在對敵守陣中十分雞肋,拿頭等材做末等靈器,這簡直是暴殄天物!
人窮志短,鼠目寸光,童殊覺得說的就是自己,窮了兩輩子,第一次知道錢還能這麽花的。
他大概命裡無財,從前煉器捉襟見肘,最看不得鋪張浪費,對著這手釧唉聲歎氣半天。一邊歎氣,一邊又非常沒出息地一顆一顆數珠子,數完之後,不由疑雲頓生:“手釧不都講究單數麽,怎才十八顆?
單數為陽,雙數為陰,陽聚氣,陰招邪,手釧這等隨身之物,更要講究聚氣,多愛取十九之數以求長壽。那麽,這手釧是故意少了一顆,還是丟了一顆?”
想到這裡,他的臉色便陰了下來,再沉心細細算了一遍,臉色陡然一變——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辛五給他這手釧,沒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