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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仙魔殊途如何相戀》第123章 不死
白雪皚皚的冰凌境裡,自南向北一隊碧衣修者以急行軍的速度前進。

 這隊人不受風雪所阻, 不停不歇, 沒一個人說話, 就算踩到雪池不見停下, 以詭異的一致動作,最後停在一座山腳下,一字排開。

 半山處的山洞裡冉清萍已有所感, 他落手於傅謹後背,兩排肋骨觸手可感。

 對於一個少年男子來說, 瘦成幾乎皮包骨頭,是極其病態的。

 人人皆知“洞樞入世, 焉知出世”, 冉清萍行走於塵世間,他入世卻不插手紅塵事, 信奉物竟天擇, 超然物外。

 當這樣一個“可憐蟲”以如此近的距離, 趴在他膝上,他心中也只不過微微一歎。

 這一歎間是經年歷練出來的無力。

 冉清萍於世間行走,每一次渡人都會沾惹因果,輕則傷及自身,重則擾亂世事。人人身上皆有恩怨糾葛, 大多都是渡不了,多少血淚經驗才總結出來不能人人都渡,因果猶如根與藤, 只要動了其中一頭,一根藤上的每一片葉子、第一根須都不能幸免,最後連藤帶根面目無非。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他窮其一生,身陷多少紛爭,終於悟出,天地和聖人尚且不能情感用事,他又怎能有私?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他終於悟出這一層道理,躍入扶道境。

 不渡凡事,隻渡世事無常;不渡個人,隻渡天地。

 悟道境的洞樞真人尚有些紅塵氣,會路見不平對一個少年伸出援手;

 而扶道境的洞樞上人在傅謹背上的手微微一頓,但也只是一頓,他神識中已探知那些不名來客開始攀山而上,他隨即斂眸,抬手,欲將傅謹從身上拎開。

 雖然上人的神識覆蓋廣闊,傅謹卻比冉清萍更早感應那些人的到來。

 來人皆受他驅使,每一步都由他操縱。

 當冉清萍想拎開他時,他先一步抬起頭來。

 他望著冉清萍恬適清冽的神情,自動忽視了其中的無動於衷,突然笑了道:“上人,該要道別了。”

 冉清萍卻是淡淡道:“你以為,我會放你走?”

 傅謹道:“不涉世事的洞樞上人,難道也要管閑事了?”

 冉清萍道:“你的事,不算閑事。”

 傅謹當然知道這句話不是他想的意思,但忍不住心中還是一動,道:“上人,您待我終究是不同的罷?”

 冉清萍面涼如水道:“你手上有多少條人命?”

 傅謹眸光驟斂,面上的柔情中漾出幾分陰狠之意道:“人命啊?那就多了,數不過來。”

 冉清萍:“可是有人相迫?”

 傅謹道:“若我說無人相迫呢?”

 冉清萍:“那你今日便走不了了。“

 傅謹道:“我以為您既已入扶道境便心懷天道不惹紅塵事呢,怎麽,如今要為我這種可憐蟲破了道?”

 冉清萍不理會他的胡攪蠻纏,隻問自己所想道:“來的是不死陣?”

 傅謹道:“上人也關心起不死陣來了?”

 冉清萍:“他們是死人還是活人?”

 傅謹又是一怔,才道:“這個問題不如去問問您很看重的陸殊。”

 他提到陸殊的名字,眼中現出嫉妒之色,“哦,不對,他現在叫童殊了,他以為改了姓就能跟芙蓉山沒關系了麽?他母親以為將他送出芙蓉山就牽扯不到他麽?呵,他休想!”

 冉清萍道:“為何該去問他?”

 傅謹譏笑一聲,道:“人是他殺的,他不知道誰知道?!”

 冉清萍這才面色一變,沉吟著道:“不死陣其實不止那十幾人……那些人以巾覆面,是不想讓人認出相貌,因為怕被認出不死陣是芙蓉山血案中那一千多名芙蓉山弟子所布。”

 傅謹喉嚨一滾,說不出話來。

 冉清萍一針見血道:“芙蓉山血案一百二十四口人命,是你殺的。”

 傅謹無聲地望著冉清萍,他的眼睛也停留在少年時期,仍保留著少年的瀲灩,此刻滔天水波翻滾著,有冰冷的惡意,也有沸反盈天的惱怒,還有一些被冉清萍看破窘意,他黯然許久,才道:“上人就是這樣想我的?”

 冉清萍步步緊逼道:“芙蓉山血案一千多條人命,此番來人卻有三千多人,你手上還有多少人命?”

 傅謹陰暗地笑了聲:“我不告訴您。”

 冉清萍聲音少有的冷如風割:“你今天走不了了。”

 傅謹像聽到什麽笑話似的大笑幾聲,又似聽到什麽難過的事般面露痛色,他清了清嗓子才道:“上人,您攔不住我的。第一,我身上有母蟲,您不能傷我,也不能殺我;第二,雖然您天下第一,想殺誰都可以,但是我的不死陣不怕死,但困您一時半刻還是可以的,我想走,多的是時機。”

 冉清萍面沉似水,微微蹙眉。

 話已至此,傅謹意識到冉清萍面前,他再無保留了,乾脆不管不顧道:“不如上人猜猜在您身邊這麽久的人是什麽魔鬼?”

 “您知道我身上有多少蠢蠢欲動要破繭而出的蟲卵嗎?”

 傅謹說著,解開手上的破皮之處,攥緊一握,血流下來,他冷哼一聲,神情頓時陰森,如同噬血的惡鬼一般,滿面猙獰。青黑色的血自他手中滴落,落地之處汙髒一片。

 傅謹眼中似有黑火燃燒,他盯著那一處血汙,眸中寒光一過,那血汙竟似沸騰冒著泡,有什麽東西要破泡而出。

 他輕聲數著一二三,隨著三字落音,血泡破裂,飛出了一隻,又一隻,許多隻青黑色的蟬蟲。

 六翅魂蟬!

 它們繞著傅謹嗡嗡飛舞,尖利的振翅聲與磨齒聲刺耳難聽,他立於飛蟬之中,畫面驚悚可怖。

 而他卻用極甜極柔的聲音道:“上人,您若真為了蒼生,就該放我回血巢中去。我若死在血巢中,這蒼生還有生機;若我死在外面,被六翅魂蟬噬魂蠱控人數您猜會到多少?一兩萬,三四萬,七八萬,或是十萬,百萬?”

 “您若對我動手,您那點上人功德,怕是要全毀在我身上,今後飛升無望,功德盡失,說不定還會墜為凡人,墮入魔道。”

 冉清萍面上毫無懼色,他單臂拔出扶傾劍,劍尖對準了眼前孱弱而又可怕的少年。

 傅謹被他劍指著,眼中惡意與恨意瘋狂燃燒,他緩緩地伸展開五指,詭異地笑了一聲,眉尾一挑。

 顏回尊極貴極雅,本就儀態出眾,這一挑之下風情卓然,蒼白的臉上驀然間現出動人之色,眼角眉梢處浮起紅雲,豔麗得如同劇毒的花朵。

 他的衣衫未穿起,掛在臂彎間,上身光果著。

 隨著他的動作,他身上的蟲紋滑動起來,肩胛骨上的青色翅膀張開,胸膛上的青蟲腹紋鼓動著,整個人像一隻蟬蟲般振翅欲飛。

 隻錯目間,他似乎與方才不同了,似是骨骼撐大,身形拔高,像是隨時便要起飛一般。

 他陰鷙地瞧著冉清,五指屈動著,數寸長的指甲破皮而出。他的利甲先是對著冉清萍,殺意森然。

 就在冉清萍以為他要動手之時,傅謹卻回指,將利甲抵在自己咽喉,以自殺威脅冉清萍。

 他的聲音不再溫順,而是刻薄尖利:“上人,死其實很容易,到該死時,我自會了結。若我自己了結,這母蟲我還能一並殺死在體內。若旁人來動手,怕是要生靈塗碳,上人還是三思為好。”

 他見冉清萍並未放下劍,頓時恨極了那把扶傾劍,又道:“您這樣拿著劍指著我,我很不高興。我一不高興,就會不計後果,上人,您一定要逼我麽?”

 冉清萍道:“你不走,我不動手。”

 傅謹道:“我走不走,可不是我說了算,您得問問我這三千人的不死陣。”

 冉清萍側耳,只聽得有動作快的人攀到了洞口下方。

 傅謹陰沉道:“陸殊能從三千人中來去自如,上人想必也能,您要不要試試?”

 傅謹頓了一下,最後又道:“上人,相識一場,好聚好散不好麽?”

 他說完這句,往後退步。

 冉清萍擺出了起手式,這對傅謹是最殘忍的回答了。

 傅謹突然絕望又殘酷地淺笑了聲,他每退一步,便拉起一些衣服。他道:“上人,您覺得,您與鼎盛時期的陸鬼門比,誰的戰力更強?”

 傅謹再退一步道:“他有魔王魘鎮陣,能一人戰萬人,您可以麽?”

 他退到了懸崖邊上,寒風鼓起他未系住的長衫,妖異的笑掛他在嘴邊,道:“上人,您可要當心啊,這裡頭有死人也有活人,可別開了殺戒,錯殺無辜,落得跟當年陸鬼門一樣的下場。”

 當他突然躍起,跳下山崖之時,最後說道:“上人,後會無期。”

 這座山拔地千余米,半山跳下粉身碎骨。

 不死陣當然會接住傅謹,但跳下那一刻,傅謹還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聽到耳邊獵獵風聲,也聽到上面有劍鋒追來,冉清萍果然不肯好聚好散。

 那三千人烏泱泱湧向洞口,而後是兵戈激烈交鋒的聲音。

 傅謹當然會活下來,可是阿寧卻徹底死了。

 景行山脈位於東海邊上,一脈兩山,前面是景行山,後面是戒妄山。

 離景行山百裡外有一處市集。

 正值晚食時分,市集的酒樓裡比往常熱鬧,人人高談闊論,高興的像是過年。

 “甘苦寺一役中,陸鬼門憑一已之力,降得甘苦寺節節退讓。當場三千多名修士,高手無數,任他來去,拿他無法。”

 “魘門十使圖,居然也現世了!魘門十使來了五使,魔域勢力大增!”

 “還有那個沒打開的眾魔血契錄,據說抖紙成軍,這修真界誰還奈何得了陸鬼門?!”

 有人憂心忡忡道:“他比從前還厲害了,這禍頭來了,天下又要大亂。”

 立刻有人反駁:“他以前在的時候,何曾亂過?”

 附議的人不少:“神魔退場、諸侯並起,這些年可是太亂了。要我說,陸鬼門回來是福不是禍。”

 “可不是麽!”

 有人高聲道:“而且,洗辰真人和陸鬼門一同回來了!”

 又有人撫掌讚歎:“他們還要結為道侶!”

 “可喜可賀!“

 “雙喜臨門!”

 “修真界的大喜事!”

 有人不解道:“可那洗辰真人不是早就議親了,怎突然與陸殊有了婚約?”

 立即有人亮聲解釋:“你想啊,洗辰真人早就議親,卻遲遲不公開議親對象,想必是另一方不太樂意。其實早該猜到,這修真界,還有誰不給景行宗和臬司仙使面子,可不就陸鬼門一個了。”

 還是有人困惑:“這兩人明明從前處處敵對,突然要結為道侶了,好生奇怪。”

 有人擠眉弄眼道:“不突然,他二人之間早有私情,坊間早有議論的。”

 “我怎從未聽說過?”

 “你不逛書鋪吧?寫他們的書早就洛陽紙貴了。”

 “什麽書?”

 “誕妄錄系列,你隨便看一本就知道了。不過,最近這套書可是一冊難求。”

 大約這些話他們也覺得不太能入耳,放輕了說,人群中發出意味不明的陣陣悶笑。

 有人另起話頭:“話說回來,陸殊身上還背著芙蓉山一千多條人命呢,他現在堂而皇之的回來,洗辰真人公開為他保駕護航,這以後景行宗還如何公正地奉天執道?”

 有人忍不住反駁:“陸殊都關了五十年且死過一次了,難道還不夠。”

 反駁之聲不絕於耳:“一條人命抵一千多條,你說夠不夠。”

 有人裝著理中客道:“陸鬼門與臬司仙使,哪一個是我們能說的。不可說,不可說。”

 “說點別的,聽說顏回尊公開稱陸殊少主,實在引人深思。”

 “陸殊本來就是芙蓉山少主,有什麽不妥?”

 “陸嵐早死了,陸殊上頭沒人了,哪門子少主?他就算回芙蓉山也該稱主子才是。”

 “口誤也是有的,畢竟顏回尊早年叫他少主大概早叫順嘴了。”

 “顏回尊名謹,人如其名,最是嚴謹,怎可能犯這種錯誤!”

 “也對。我有幸前年去甘苦寺聽講經會,那一回甘苦寺請顏回居士講過一套經,侃侃而談,無一錯漏。”

 “難不成陸嵐沒死?”

 “都死了五十多年的人了,這麽多年毫無音信。早年沒變鬼,現在連變鬼都來不及了,哪門子來的陸嵐。”

 “或許另有其意,顏回尊其實只是想要迎陸殊回芙蓉山?”

 “何必呢,這些年傅謹維持芙蓉山,振興青凌峰談何容易,好不容易自立門戶做出一番功績。正是春秋鼎盛之際,怎肯拱手讓人?”

 “可是顏回尊一直深明大義,謙遜有禮,以他的品德,說不定真會將芙蓉山還給陸殊。”

 “你別忘記了,陸殊是被陸氏除了族譜的。如今據說他自稱童殊,隨了母姓,亦是不認陸氏的。就算是有人請他回芙蓉山,我看他也不會回的。而且,現的芙蓉山,嘖——”

 “不回也罷!”

 人群中忽然一陣騷動,有人高喊一聲道:“那清風樓掌燈了!”

 “快去快去!”

 “據說那把是真的上邪琵琶!”

 人群中興奮地說著上邪琵琶,你追我趕的一下走了個大半。

 角落裡的三人一貓斂了氣息已經坐了一陣。

 童殊與景決的新身體是在甘苦寺暴露身份,但修真界大多數人未見過,是以並無人認出他們。

 童殊喝著清茶,聽了全程,他聽前面的內容時不時還笑兩聲,待聽到景行宗和陸嵐時,面色便凝住了。

 景決看童殊捏著杯沿半晌沒動作,輕聲喚道:“童殊?”

 童殊回過神來,掩去了神色,轉而問道:“這些人也為上邪琵琶而來?”

 景決道:“近日上邪琵琶現世的消息不脛而走,各處修士聞風而動,其中不乏有人專為你而來。”

 自陸殊在甘苦寺驚天現世以來,滿世嘩然,對陸殊的各種議論甚囂塵上,群情亢奮地將陸殊生平無死角地扒了一通,無論說陸殊什麽都能引來熱議。

 可這樣一位全修真界熱切關注的主角,卻一出現就隱匿半月不見蹤影,害得大家心頭癢癢,迫切想知道更多,想看到真人。

 上邪琵琶乃超上品名器,又是陸殊親用魔琴,它的出現,理所當然引來圍觀。

 眾人料定,只要上邪琵琶出現,陸殊就一定會出現。

 童殊想了想,自己沒什麽交情特別好的仙道道友,道:“誰專為我而來?”

 景決目光投向窗外,街角處有一行女修旖旎而來,景決神色轉而怏然不悅。

 童殊順著景決的目光望去,見大街上一行女修正往清風樓而去,領頭的女子引人注目,有閉月羞花之顏,氣質空谷幽蘭,行走間劍穗的琳佩輕響。

 那女子背了兩把劍,一把是女子慣用的輕劍,另一把是男子長劍。

 那長劍隱有幾分拒霜劍的模樣,童殊一眼沒認出人來,卻認出了劍。

 這把劍童殊想不認得都難——因它是當年的陸殊親手煉造,乃他所練之劍中的上品,有兩年是做他佩劍之用的。後來又因他以劍題詩唐突棲霞女神像,被留在棲霞山上作為賠罪之禮。

 童殊一時隻覺如芒在背,閃爍了一下目光,不太敢看景決。

 景決卻不打算就此揭過,道:“棲霞仙子背著你的佩劍五十余載,待你與她相見,打算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伏筆:棲霞仙子這把劍,在第15章 就提到過,在108章裡鏡花水月夢境中進陸殊居室時又提過一次陸殊有許多把自己造的劍,當時景決還默念了一句“他原來有這麽多劍”。這兩處伏筆終於迎來了回應。

 

 遲來也說一句祝大家端午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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