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決看他神色不霽, 問:“童殊, 你有何為難之事?”
起意是給景決化解心魔,但童殊自己也會從中獲益。只是其中細節不能向景決道出, 童殊福至心靈地想到一事, 略展了神色道:“你聽說過我母親給焉知真人改經之事嗎?”
景決道:“未曾。不過, 我知道素夫人與令堂有舊誼。”
說完目露期待地等童殊問起這段促成他們締結婚契的舊誼。
但景決那點期待神色實在不足以引起童殊的重視, 童殊沉浸在自己的思考裡,他覺得此事可以告訴景決, 道:“我母親曾為焉知真人改過《焉知心經》,我也想試著幫你改改《臬司劍譜》。”
這真的是景決聽過最大言不慚的話了。
《臬司劍譜》乃多少代臬司劍使的心血結晶, 頭一次聽到有人敢說要來改。
景決得體地露出一絲微笑,想著不能打擊未婚妻的積極性, 斟酌著道:“我先誦與你聽,改經不急於一時。”
童殊乾笑一聲。
他何等聰敏, 捉捕到景決的自負之意以及小心翼翼地照顧他面子的意思。
他不由想象了一下他母親童弦思在少女時, 在修為不如素如的情形之下, 居然大言不慚說要幫素如改《焉知心經》, 沒被教訓,真的是祖宗保佑了。
小看人?哼, 童殊道:“說不定我真能幫你找出改進的地方, 這樣你們臬司仙使以後晉上人就不至於那麽凶險了。”
歷代臬司仙使皆是年輕之時迅速晉真人,這說明臬司劍譜在開道境至悟道境間是非常順暢的。
但歷代臬司仙使晉上人的卻鮮少,這說明臬司劍譜在悟道境與扶道境之間有某處凶險的難關。
想到這裡,童殊越發想要拿到上邪經集閣上三層的權限, 上三層裡都是上品功法,汗牛充棟的經集,總會給他一些啟示。
景決意外道:“你研究過臬司仙使晉上人之事?”
童殊理所當然地道:“是啊!你總歸是要晉上人的,我自然要關心。”
此話甚得景決之心,他道:“你想如何學?”
“不是學,我只是想看一看。”童殊糾正道,“五哥你肯定會默《臬司劍譜》了吧,你一段一段誦給我聽,我兩遍就能默下來。默下來之後,我把它燒掉,就算完成了。”
景決當即想到了童殊送他的那張黃紙書箋,只要燒了童殊便能收到信。他其實一直隱隱知道童殊是有著某個特殊秘密的,但童殊不說,他便不問,隻作不知。道:“每日誦五百字。”
五百字太慢了,童殊想要快點,道:“不能多誦一些嗎?”
景決道:“不太好記。”
童殊心道:我背的書何止千百本,一本劍譜不在話下。
待聽景決誦出第一段,童殊才知景決說的都是委婉的了,《臬司劍譜》何止是不太好記,是慘絕人寰的難記,拗口、生僻,而且還根本聽不懂!
童殊問:“五哥,你當年學的時候,多久背下來的?”
景決道:“一日。”
“你一日就背誦下來,還叫不太好記?”童殊撇嘴,“可是,這麽難記,你是怎麽記下來的?”
景決有些無奈,他將童殊拉進懷裡坐到書案前,從童殊身後俯到童殊耳畔,道:“臬司劍譜所用文字,並非官文,是景氏先脈的方言。後來景氏發展為景行宗,要執道全道,方言多不有便,便漸漸改用官話,方言漸廢。不過正支子弟自小有一門課是景氏方言,所以對我而言,背誦起來,並不算難。”
童殊被景決的氣息吹得一陣發癢,衛墜微微發紅,他聲音顫了顫道:“為何用方言寫劍譜?”
他話甫一出口,心中已想到一個可能,又道:“加密?”
景決嗯了一聲,眼中現出讚歎之色道:“你這樣的學生應該很好教,或許我們一日能多習些字。”
他說著,從童殊身後探出手,拿筆沾墨在紙上寫下劍譜開篇第一句話——清樨兮結環。【注】
而後道:“我與你分解。”
童殊覺得這五個字都看得懂,不必解釋,但他被景決突然轉變的語氣給驚豔到了,很像教書先生給學生講課的語調,儒雅而端正。
童殊不由有些心猿意馬,心跳微快地聽景決款款而道:“清樨指的是景氏第一任宗主的清樨劍,結環指的是這位太宗主在成婚之日將一盤珠子串成環,結環乃景氏子弟成婚時要行的一樣禮儀。”
童殊心中嘖了一聲,壓住了景決要去沾墨的手道:“你要不說,我哪知道清樨是指的劍?結環指的是成親禮儀?第一句才五個字就有兩個隱喻!若非景氏子弟,怕是無人能懂。”
景決道:“正是為了讓外宗之人看不懂,才如此寫的。”
童殊道:“也是為了加密?”
景決瞧著童殊手上的奇楠手釧道:“是。你沒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童殊道:“這才五個字,只是介紹前情,什麽劍法都還沒講,有什麽好問的?”
景決道:“你再想想。”
童殊想,五個字的解釋都在這裡了,哪還有要問的呀。
他偏頭去瞧景決,順著景決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心中一動,道:“你給我的這副奇楠手釧,就是你們景氏子弟新婚時要結成一串的珠子?”
景決低笑了聲,胸腔微微顫起,貼著童殊後心,震得童殊心跳微亂,童殊道:“難怪鑒古尊看到我手釧時,說我得了此釧便要幫他。”
“你以後不必理會景昭這般要求。” 景決想了想又補充道,“也不必再答應他其他要求。”
“……”童殊想:果然輩份差了一輩,地位就矮一截,堂堂景行宗宗主在景決這裡沒有威風的嗎。
景決又寫了第二句——斷瑱兮太息。
五字落筆,景決神情微滯,道:“瑱指的是景氏男子吉服中系於筓簪懸於耳側的青玉,斷瑱指的是太宗主扯斷懸玉,揭去吉服之事。”
這是用典的手法,若非景決講解,根本看不懂這五字背後的典故。
童殊不解道:“太宗主不成婚了?為什麽?”
景決低沉地嗯了一聲,頓了片刻才道:“後三字兮太息解釋了原因,他忽然憂心忡忡黯然神傷。”
然後景決又寫了五個字——霜芒兮雲中。
童殊問:“霜芒指的是什麽?”
景決道:“臬司劍劍芒是銀霜色的,這句講的是臬司劍降世之後又重返九天。”
童殊品出點深意,道:“太宗主成親的大好日子,突然脫去吉服,黯然憂心地想起得而複失的臬司劍,然後就不成親了。這是暗指你們臬司仙使不能沉溺於情愛嗎?”
景決身形更滯,黯然片刻:“只是陳述了太宗主向道的決心。歷代臬司仙使,也有不少是成婚的。”
童殊哦了一聲,思緒轉到心魔,心生一個大膽的假設:或許修臬司劍,有一個道心極是動蕩的過程,是以才要遠離情愛,否則便會極易生出心魔?
景決見童殊未再追問,他本就不欲對此多談,轉而提筆又要再寫。
童殊雙手撐到桌上,感歎道:“先停停。這才十五個字 ,不是隱喻就是用典,如果不懂你們景氏族史,根本看不懂嘛,我一個外人怎麽讀得懂?更不用說背誦下來了。”
他話落音,耳垂上一燙。
景決咬住了他的耳垂,懲罰似的輕啃了下他:“景童氏,你現在正在學景氏絕學,還敢說自己是外人?”
童殊被燙得渾身一凜,微微發抖,偏過臉去看景決,只見景決緩緩掀睫向他望來,唇齒卻未饒過他耳垂,仍是叨著。
童殊眼前只剩下景決那無雙豔麗的眉目和澤潤的唇齒,又想到之前他默認了答應對方冠夫姓的要求,景姓與童姓就這般奇妙的結合在了一起,有一種微妙的曖昧之感。
他好一陣恍然失神,自耳垂一路燙到心口。
景決這等姿容太過犯規,童殊聲音有些發軟:“五哥,你先好好教。”
景決這才放開他,端坐了身。卻用一隻手扶住了童殊的腰,身姿倒是端正地又落下五字,寫完又細細講解。
童殊被腰上那隻手扶得心神蕩漾,好在景決再無進一步動作,隻得一直燒著心聽景決講。
越往後的內容,越是誨澀。
一個時辰才講了二百多字,童殊一旦學起東西鬥志昂揚,不奈他這破身體和殘缺的元神吃不消,隻好往後靠到景決懷裡,微作休整。
景決隨即停了筆,雙手抵到他兩邊太陽穴,沁涼的靈力潺潺流入,將童殊一身疲備與不適都鎮妥帖了。
彼此靜靜相依片刻,童殊有些留戀這樣的溫情,一時不想再學了,聽景決道:“休息好了?”
童殊懶懶點頭。
景決一手握住他腰,將他抵得坐正了道:“那我們繼續學。”
“……”童殊道,“我們倆到底是誰不解風情?”
景決一本正經道:“現在是學經時刻。”
童殊拿手去捉要提筆的手道:“五哥,你這樣真的很像先生在教書。”
景決道:“那你還不好好聽先生的話,學不好課業,先生可是會打你戒尺的。”
童殊當然不相信景先生會打他,討饒道:“再歇一會罷。”
景決堅決道:“現在已是戌時末,你再不加緊,今天便學不完五百字。”
童殊道:“少學幾個字也不打緊的。”
景決正色道:“說要學的人是誰?又是誰還嫌五百字少的??”
童殊當下便知嚴厲的景先生是不會讓步了,連忙舉手投降。此情此景不由將少時學課業的恐懼勾出來了,童殊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認真學。
直到亥時末,五百字才學完。
景決教完,見童殊面上倦色已濃,扶著童殊的腰要將童殊抱起,童殊按住了他的手道:“再等等,我得先將這五百字默寫出來。”
景決瞧了一眼床榻道:“明日默不遲。”
童殊擰著眉較真道:“不行的,你這劍譜太難背了,我今天不趁剛學背下來,明日怕是要忘,你先睡罷。”
說完擺擺手,示意景決先走開,提起筆便全神貫注地開始默寫。
《臬司劍譜》太過晦澀難懂,既使有景決講解,但通篇防賊防盜的暗喻用典實在叫人頭痛,五百字的默寫,童殊咬緊牙關磕磕碰碰了許久才完成。
等一把火燒掉那五百字,童殊長舒一口氣。
這時候,他才覺出有兩道涼涼的視線罩著他。
一回頭對上來自床邊的兩道幽怨的目光。
童殊立即知道自己冷落了教書先生,馬上起身,可太久不變姿勢,腳下一麻倒回軟墊上。
隻這一個動作間,景決的氣息便瞬移到他身周,將他打橫抱起道:“你知道現在什麽時辰了嗎?”
童殊道:“亥時末?”
景決糾正道:“子時初了。”
童殊才知自己竟然寫了這麽久:“你怎不先睡?”
景決道:“你從前都知道說不讓我孤枕難眠,現在一讀書就給忘了?”
童殊正想說,我何時說過這種話。
幸好他足夠敏銳,及時咬住了舌頭,幾番轉念才想起在往生谷的鬼屋裡,他與辛五初次見面要“洞房”時,他確實說過。
於是他識時務的閉嘴,隻媚笑一聲道:“那我們現在可以共赴夢鄉了。”
景決又道:“我們尚未沐浴。”
童殊無語:“不洗成不成?”
景決道:“
不成。我與你一起洗。”
童殊原以為雙人沐浴定又要鬧上半晌,不想景決心疼他晚睡,說是共浴,其實主要是幫他洗,而後便將他裹起抱到床上。
因為時間太晚,景決甚至隻與他淺淺交換了一個吻,便十分君子地躺下了。
童殊覺得還是得安慰一下情郎,趴到景決胸膛上道:“抱一會吧。”
景決輕緩卻又堅決地將他抱落到床的內側道:“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早些起床學習,明晚斷不可再晚睡了。”
他說完這句,看著童殊飽含邀請討好意味的瀲灩目光和盈潤的雙唇,花了好大力氣才翻身回臥。
心中懊惱:我居然也有一天會做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事情。
再不可如此了。
童殊倦極,闔眼便睡下。
半夜時,忽又睜開眼。
他方才冥想中去上邪經集閣的四層以下翻了一圈,沒有找到自己錄入的第一張臬司劍譜。
這明臬司劍譜被錄入到更高的樓層去了。
他坐在上邪經集閣通往第五層的入口前,思索今天晚上萌生的一大疑問:上邪經集閣是否應該增加收錄注解?
這個想法很荒唐,因為上邪經集閣守護人要收集別人宗門的功法經集已是極難,若要有功法的批示注釋,離不開有那熟習功法之人的教習,而哪門哪派肯輕易將功法教授他人?
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他很快又否定了這個結論。
上邪經集閣的使命是保存歷代功法淵源以護傳承,既然前幾代的守護人能建起如此神秘龐大的上邪經集閣,實力肯定不可小覷。
他有莫名的自信下了一下肯定,上邪經集閣的上三層中有帶注釋的功法經集。
當這個肯定做下時,驀然間,童殊聯想到自己並不了解自己的母親——
童弦思看似柔弱,卻能有上邪經集閣上三層的權限,是憑借著錄入哪些經集而拿到的上三層的權限?
以及有了上三層權限的母親,解經的能力到底到何種可怕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在意,然而,想到這裡,他不由還是想到——母親是否也錄入了芙蓉山曲籍中最精要的《芙蓉劍經》《芙蓉琴義》?
微妙的,一個他從前更加不可能會產生的猜想接著冒出——如果母親錄入了《芙蓉劍經》《芙蓉琴義》,陸嵐是否曾經也像景決教他這般,教過童弦思?
這些猜想一個一個冒出來,一個比一個叫他心驚肉跳。單憑他對母親一面的理解,聽起像就像是天方夜譚。
因為《芙蓉劍經》《芙蓉琴義》他這個曾經的少主沒讀過,連他大師兄柳棠作為首席大弟子也未曾讀過的;而以很多年來陸嵐與童弦思冷淡甚至是惡劣的夫妻關系,陸嵐又怎可能教童弦思?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其實並不懂母親。
他的母親,童弦思,有著他所不知的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注】參考了屈原《九歌》的句式結構,《臬司劍譜》這十五字的詞是我填的。
我已經開始很認真的走主線劇情和揭密了。
地點很快也要換了。
這章挺粗長的吧,我已經日更四天啦。
按照每周二四六及隨機一天的更新頻率,下章得周二更新了。更新當天最晚一般是晚上10點前更新,寫的快有可能提前放出來。
感謝在2020-06-06 11:09:34~2020-06-07 15:30: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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