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石青動手毫無預兆, 誰都沒有那魔人落得這個下場,溫酒卿已來不及阻止, 她蹙眉冷臉道:“魘門闕, 禁無妄殺生,你應該知道的。”
姚石青微微一怔,歪著腦袋不知想起了什麽,他道:“可我現在不是魘門闕的人了啊, 魘門闕的規矩管不了我。九姐姐方才還要趕我呢, 你現在可管不著了。再說了,我這可是替你代勞, 省了你多少麻煩。”他與溫酒卿相隔只有十步遠, 視線在溫酒卿身上停了一陣再繞到溫酒卿身後,饒有興味地瞧著男陰童,看那男童哭得兩眼流下暗紅色的血淚,形容可怖,姚石青青卻好似看到什麽特別有趣的東西, 他彎了彎眼,眼底閃過一絲陰鷙道:“九姐姐倒是有愛心,養孩子不容易罷?”
溫酒卿根本不理會姚石青, 她蹲到兩個陰童身前, 伸出手, 帶著想擁抱又收回手的克制,最後只是繞過手輕輕按住了男童背上的傷口,低聲道:“不痛了, 娘親在,不哭啊。”
那男陰童見著溫酒卿,死潭般的雙眼雖無活人的光彩,身體卻似忘了疼,仰著頭一臉可憐地瞧著溫酒卿,做出求抱抱的姿態。女陰童也可憐兮兮地露出脆弱的依戀神態。而那個魔界修羅溫酒卿,此刻在孩子面前褪去了一身威勢,就像個普通的母親。
姚石青瞧得一怔,而後又大笑出來,他意味深長的望著溫酒卿,伸出一根青蔥的手指,指了指那男陰童和女陰童,再意有所指的直指著溫酒卿。
意思是:你和你孩子,選一個?
驚濤駭浪只在溫酒卿眼中一掀而過,下一刻,她篤定的目光鎖住了姚石青身下——那團詭異而古怪的影子。
溫酒卿與姚石青相處多年,少時互相扶持,而後又共侍一主,互相知根知底,他們彼此都準確找到了對方的軟肋。
分不清是誰先出的招,姚石青灑了一把骨刺往兩個陰童身上招呼,溫酒卿同時直取姚石青的影子強行改變了姚石青進攻的方向。雙方都是以攻代守,一時難分高下,而後又不得不皆轉攻為守。在場魔人們根本看不明白發生什麽,隻覺殺氣騰起。百步之內來不及退開之人皆被央及翻倒在地。那兩隻陰童,睜著烏黑無光的雙瞳,懵懂地立在原地。
可畢竟溫酒卿還要顧及兩個陰童,而姚石青只要藏好一個影子,數個回合下來,姚石青找到了溫酒卿一處破綻,他袖中飛出一把骨刺,直朝兩個陰童而去。
溫酒卿在姚石青陡然變招之時,已有對策,她出乎意料地沒有去救孩子,而是拚著受傷去直取姚石青影子。
對一個修鬼道之人而言,影是魂所系,是比肉身還要脆弱之處,姚石青萬萬沒想到溫酒卿居然能舍得下孩子來套狼,姚石青不得不急速退身,然而來不及了,面皮還是被抓了一道。
下巴的位置,一道細長的血痕。
這其實是極輕的傷,對修者可以說是家常便飯,姚石青卻似受了奇恥大辱,目眥欲裂,反手甩出翻滾白霧,照著來不及閃避的溫九卿的胸口重重一擊,暴喝道:“溫酒卿,你竟敢抓我的臉?”
溫酒卿悶哼一聲,強行咽下一口血道:“白璧微瑕主君尚且不置一眼,如今你術法邪惡,面皮破相,休要再來自討沒趣。”溫酒卿似乎知道姚石青最在乎什麽,字字句句專挑專誅心的說。
姚石青果然一聽之下勃然大怒,陰森森地道:“你胡說!”隨著話音,他瘋狂地打出幾擊暴擊,這幾擊用了十分的力,加之他周身暴漲的白霧,來勢洶洶,招招奪命。然而,溫酒卿竟立在原地不動,毫無躲閃,她目光如炬,在兩人接近的時刻,對著姚石青的臉,凝上魔力,狠狠地地甩去:“啪!”
不留情面,刻意羞辱的一巴掌。
“啊!”姚石青暴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叫,反手一個暴擊。
溫酒卿手勢回收,自知躲不過姚石青閃電而來的反擊,隻及得及稍稍閃過半邊身子,避開了小半的力,受了一擊,吐出一口血。
“溫姐姐!”童殊在遠處低叫出聲,斷沒料到溫酒卿居然為了搶一個機會,竟生生挨了一擊。他心中一沉,越發擔憂溫酒卿的身體——若在從前,以溫酒卿的功力,對付姚石青這個級別的高手,不必以身相搏來換取機會。只有一個可能——溫酒卿的身體和功力比他猜想的還要差上許多。
童殊幾乎就要奪步而出,卻見那邊又出異狀,姚石青如瘋了般,雙手掩面,披頭散發,他抓住一位離他最近的魔人,質問道:“我的臉怎麽了?”
童殊明白了溫酒卿的用意,與姚石青這種不要命只要臉的瘋子,打是打不盡的,姚石青的弱點其實不在那影子而在那張臉,摧毀姚石青的心理,才有贏的勝算。
這一局,姚石青若是方寸亂了,溫酒卿便是贏了。
那魔人被姚石青問話,瑟瑟發抖,不敢答話。
姚石青又抓住一個魔人,單手掐住那魔人的脖子道:“你說,我的臉怎麽了?”
“花……花……”那魔人被掐得面如豬肝,已是發出不聲,只能艱難地在自己臉上對應的位置比劃著——一個深深的帶血破皮的掌印。
姚石青手猛地松開,那魔人落到地上,屁滾尿流地往後退。姚石青再摸向自己的臉,他手指發抖,仿佛他摸的是什麽極為珍貴抑或是極可怕的東西,他竟是半天落不下指。他面容越來越猙獰,以至於近乎癲狂,用極為陰怖的聲音道:“溫酒卿,我要你的命來賠。”
溫酒卿負手,她嘴角的血已揩盡,神情冷淡。其實她受的傷更重,卻好似她才是沒受傷的那個,叱吒魔道五十載的九殺娘娘是不破的神話,無論處於何種境地皆叫人聞風喪膽。她臉上漾出痛快的笑意道:“這一巴掌,是拿回魘門闕曾給你的臉面,你記住了:來犯舊主,絕不姑息;從此以後,莫提魘門。”
姚石青發瘋般尖叫道:“你沒資格這麽說我!”說著十指成爪,凝出重重白霧,對準了溫酒卿道,“原本還想給你留條活路,今日有你沒我。”
眨眼間,溫酒卿已被籠罩在白霧裡頭。溫酒卿深陷霧中,卻不知為何她並不著急反攻,而是料定了什麽似的,定立原地。眼看那白霧已將溫酒卿整個罩住,只剩下最後一片紅色也要被吞噬殆盡,就在此時,突然響起兩聲尖利的哭聲。
那哭聲幾乎同時響起,一聲比一聲高,朝著溫酒卿的方向奔來,停在白霧外面,它們不會說話,急促地號哭著,兩個音節兩個音節地重複著兩個字。
那兩個字,像是娘親。
變故就在此時發生。
誰也沒料到,沒有意識的陰童,在見到母親身陷險境時,竟然有了反應。
溫酒卿神色大變,想要阻止它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隻得喊話道:“魔衛聽命,護住小公子和小姐。”
然而,魔衛被姚石青座下的舞姬歌者牽製著,能夠抽身來馳援的少之又少。
人算不如天算,在此之前,在場之人來此,以為是來看場好戲,哪難算到會遭遇如此可怖的場面。
只在轉眼間,兩陰童發狂起來,惡鬼似的猙獰,發出淒厲的哭喊聲。離得最近的人,來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麽,就被鋒利的牙齒一口咬破喉嚨,被銳利的指甲抓破胸膛,令人頭皮發麻的慘叫聲此起彼伏。而驚醒的人,本能的後退,少數大膽的人和退無可退之人圍起來擒拿它們,然而即使刀劍加諸它們身上,它們毫無所覺,反而是順勢抓住來人,開膛破肚,一時血肉橫飛,流光溢彩的魘門闕下宛如地獄。
就在此時,高高的闕樓之內,響起錚錚幾聲,那是琵琶獨有的音色。轉軸撥弦的三兩聲,信信而來,如同珠石落入玉盤,擾動了百步空氣。
溫酒卿站在獵風中,聽到這一聲,眼裡閃過驚異,猛地轉回身,望著高高的闕樓怔住了。
其他聽到弦音之人都僵住了。
不可置信,大驚失色。
琵琶曲調緩緩而起,初時切切如夜語,而後嘈嘈似輕斥,似從腳底地面冒出,又似從無窮遠處挾風而來,四面八方皆是弦聲,直擊人心。仿佛有山巔巨石跌落空谷,蛟龍破海騰雲駕霧,有一危舟入峽,亂石,巨浪,惡龍,一葉孤舟隨時都可能傾覆。
眾人不由屏住呼吸,停止動作,肅立俯耳,兩個陰童漆黑的眼珠定定,褪了戾氣。
而後琴聲轉低,似那危舟已過急灘,終於馳向一片長河。驚魂不定的眾人先後回過神來,他們艱難而急切地互相征詢:
“這……這琵琶……不是普通的四弦琵琶!”
“聽音有五弦!這是一把五弦琵琶!”
“五弦琵琶,唯有一把,且唯一人會彈!”
“不可能是他!他已經化成灰了!”
“他化成灰也會回來的!”
“不可能,洗辰真人都被他害死了,景行宗不會放過他的,他就是魂飛天外,景行宗也會將他鎮壓的!”
“可……可這是五弦琵琶啊!”
“不過是多一條弦,他陸殊會彈,難道別人就學不會嗎?”
“可是……啊……這曲子也有問題!我聽過!這首曲子……這首曲子是《天命》!”
“真的是《天命》!”
“快捂耳朵!”
“啊啊啊!”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等他們大覺不妙時,已經中了魔音之術,出現幻聽。他們仿佛看到了曾經風流肆意的年輕魔君信信而彈,彈指間魔力貫耳,有人被割了耳朵,有人被剮了眼睛,有人被掏了心窩,有人被斷了手足。曾經,一曲《天命》,無命聽完;天命難違,唯有臣服。
這是可怕的《天命》曲啊!
群魔驚恐地叫道:“是……是陸殊!”
“肯定是陸殊!”
“啊!陸鬼門回來了!”
“早知道陸鬼門回來,我就是受盡那姓姚的骨刺之苦也絕不敢來!”
姚石青方才還在瘋狂之中,聽到這弦聲後,他先是僵在原地,而後臉色慢慢變白,他眼中現出極複雜的情緒,好似有失而復得了什麽寶貝,又似極怨恨而抗拒接觸,各種情緒在他眼裡纏鬥著,最終一種類似敬戀的情緒佔據了優勢,他滿臉是血,臉也花了,披頭散發,然而他眼裡卻流露出無比多情和豔麗的目光,他癡癡地道:“主……主君回來了?”
童殊自然知道姚石青所指的主君是誰,他轉弦幾聲作為回應,那琴語的意思是:“你說我夠不夠格來清理你這孽障?”
姚石青一怔,稍稍清醒,疑惑道:“這調子不對,你……不是主君,你是陸殊?”
童殊跳了幾個調子作為回應,姚石青聽懂了,若是令雪樓來彈,根本不可能去破壞一個曲子的完整性,姚石青道:“你真是陸殊!”
他這一句,猶如一道驚雷炸在原本已經煮沸的水中,熱水橫流,惶惶不已的魔人們猛然一繃,他們面無血色,痛哭流涕地匍匐在地。
《天命》曲有三章,此時第一章 已至尾聲,童殊已經達到令止的目的,手指在琴弦上轉了一圈,他想了想,還是輕撥了琴弦,彈出了第二章。弦音似清風過林,掠過山崗,危舟闖出峽谷,山門打開,孤帆一片向日邊而去。眾人沉浸在琴聲之間,訥訥不能言,他們靜止原地,放下武器,面上的神情從狐疑到沉醉再到恍然失神,經歷長久的靜止後,突然皆是一震。
有人驚聲大叫,有人喃喃不休,他們說的是:
“是他!”
“肯定是他!”
“他回來了!”
“他真的回來了。”
“陸鬼門!”
“陸殊回來了!”
“我就說陸鬼門不可能會死!“
“他終於回來了!”
“終於回來了啊!”
奇怪的是,這些人叫著陸殊的名號,神情是驚恐的,卻無人潰逃;相反,他們反而四處尋找曲子傳來的方向,虔誠凝望,目光專注,良久,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恭迎鬼門君回都,魘門闕千秋萬代。”
三三兩兩的人跟著喊起來,接著所有人像達成了某種默契,異口同聲整齊劃一重複這句話——
“恭迎鬼門魔君回都,魘門闕千秋萬代!”
“恭迎鬼門魔君回都,魘門闕千秋萬代!”
童殊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