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棠說的太理所當然, 童殊愣愣點頭。
點完頭又猛然搖頭,他想說不對,可是直接反對就像在質疑柳棠大弟子的地位,大弟子與少主之間微妙的關系一直是他們之間刻意回避的矛盾。
童殊繞開了這點, 捉住了其中最關鍵的信息:“所以師兄, 芙蓉山確實出事了對不對?”
柳棠面色不變, 以一種談論尋常事的表情道:“傅謹找了你許多次,他肯定跟你說了很多。不必聽他的,聽我的。首席掌宗弟子還在, 由不得他胡說。”
童殊想,傅謹找我許多次, 說明芙蓉山的事情已非現有芙蓉山的人力所能解決,童殊斟酌著道:“若是家事呢?”
柳棠溫和地說:“北麓小苑的事, 我是兄長, 你是弟弟, 也輪不到你來, 小殊, 聽師兄的話, 不要再問了。”
柳棠這是偷換概念, 可是把家換成北麓小苑確實也無不妥,柳棠越是這樣,童殊越驚疑,童殊不能縛手縛腳地被柳棠左右,他要找一個切口:“可是——”
柳棠的發如雪, 甚至比窗外燈映下的雪還要白,配著柳棠雅致的面容,竟也不顯蒼老, 反襯出飄逸出塵。他說話溫潤輕柔,叫人聽不出針對之意,可內容卻是誅心的:“小殊也有血脈成見麽?我一樣長在師娘膝下,怎就不如你?”
“不是這樣的。”童殊要打破這種被主導的談話,柳棠對旁人或許會咄咄相逼,甚至有時固執己見一味的維護陸嵐的權威,但是柳棠對他一直是溫文爾雅的,這種突然的改變,背後一定有某種特殊目的的驅使。
童殊接著道:“師兄,我們說的不是一件事。我想說的是,我畢竟曾是芙蓉山少主,我的故鄉在石鏡湖畔,那裡有我斷不掉的親緣。”
柳棠耐心地聽他說完,甚至還微微勾出了笑,他像一個兄長那樣,抬手揉了揉童殊的發頂,手指收得適當,沒有逾越半分,語氣親和如同在哄年少的弟弟:“小殊啊,你已經離開芙蓉山了,剔出族譜,逐出山門,芙蓉山的事情,你已經沒有理由來插手了。”
童殊在這種親和中打了個激靈,柳棠拿他被驅出宗的事情來戳他痛處,這絕對不是他的師兄會對他做的事情。他從內裡冒著涼氣,執拗地問出了最要緊的事:“師兄,拒霜劍定了傳承給我,對麽?”
“小殊啊……”柳棠重重歎了口氣,語氣似是無奈,“連你也要與我搶拒霜劍麽?你知道的,我最想要的就是拒霜劍,不要跟我搶好不好?你要旁的什麽,師兄都給你。”
童殊犀利指出:“可是師兄,你是一個純琴修,為何要拒霜劍?”
柳棠和緩著道:“可是小殊,你也是一個純琴修,你又要拒霜劍做什麽?”
童殊已經被挑起銳意,談判中被牽著走最為致命,他追根究底問出:“拒霜劍在何處?”
這個問題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拒霜劍在哪裡,陸嵐就在哪裡;拒霜劍無主,陸嵐便已死;拒霜劍有主,陸嵐便尚存。
“你想看?”柳棠目光溫和,靜靜地與童殊對視著。
“是。”童殊如是答,心想隨便柳棠踩中哪個陷阱,都能給他點頭緒。
他與柳棠目光較量著。
可是柳棠在那樣的注目中,一絲閃爍皆無。
他像是極珍惜又很享受與童殊的每一次注目,他靜靜地瞧著童殊,直把童殊看得蹙起眉,並且露出在他面前得不到滿足時慣常會有抿嘴神情時,他才突然揚起笑,帶著笑意道:“小殊想見啊,師兄下回給你帶來。”
這一句,等於回答——柳棠控制著拒霜,陸嵐已死,傳承沒給童殊。
童殊從前沒有懷疑過柳棠,連柳棠借上邪琵琶他都沒有懷疑過。
可是這一次,他不信。
他既不信柳棠,也不信傅謹,這兩個現在能控制芙蓉山的人,說的完全背道而馳,一定有人說假話。
至於誰真誰假,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口說無憑,他誰都不信,他要自己去看。
答案就在《芙蓉劍經注釋》《芙蓉琴義注釋》中。
芙蓉山的事情越來越詭異,景決不提一字,柳棠極力瞞他,這兩個人都選擇將他推出局。
如果說景決的表現只是叫童殊起了疑心,那麽柳棠表現出的與景決一樣的態度則是證實了童殊的猜想——芙蓉山確實出事了,而且這件事牽涉到他。
他現在連景決也不相信了。
童殊想,現在,立刻,就要去看。
童殊在柳棠坦然的注視中敗下陣來,他耷拉著腦袋,有幾分垂頭喪氣的意思,這是在柳棠面前獨有的孩子氣。
這讓柳棠很是受用,柳棠的神情不由更加和悅。他身形頎長,比童殊這副身體要高出半頭,這樣的身高對比讓他產生童殊還是少年的錯覺,他瞧了一會童殊的發頂,獲得了片刻滿足,內心一片平和安寧。
在開口前,柳棠望了一眼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這雪恐怕一時半會停不了。
而後他目光轉回,從自己袖口、前襟芙蓉山服的碧色落到童殊的烈焰袍上,那是鬼門魔王才襯得起的紅色。
這天太冷了,他凝視著童殊身上能燃化冰雪的熾紅,他的小殊十分適合這樣的濃豔,熱烈而充滿生機,好似夏日驕陽,他的小殊照見的應該是萬物蓬勃與無限希望。
深淵已經囚滿了人,柳棠想,若是連驕陽也殞落,那他還能仰望什麽?
他對自己說:我要那驕陽日日升起,永生不息。
柳棠陷入了這樣的沉默。
這是他醒轉後唯一的沉默,很短暫。
他已經不會再搖擺猶豫,這個決定他做的很快,於是他開口道:“小殊,芙蓉山地處南方,難得見雪,景行山的梅花聞名遐邇,你可要與我同去踏雪尋梅?”
童殊現在隻想進上邪經集閣。
方才柳棠極力撇清童殊與芙蓉山的關系已經讓童殊心生警惕,現在莫名的邀請更像是在拖延時間。
柳棠不想讓他看清局勢,而且態度十分強硬,不惜說誅心之話,這叫童殊意識到問題已經刻不容緩。
於是童殊選擇拒絕,他道:“師兄,時辰尚早,外面天黑,不如等風雪小些日頭出了再一同去吧?”
柳棠似是沒聽出他的拒絕之意,而是愉悅地應了約定:“那我先去看看,待風雪小了,再與小殊一起踏雪。”
柳棠出門前披了大氅,取了傘,他甚至還提了燈籠,就像是尋常的一次出門。赤棃是柳棠寸步不離的,修士大多也是隨身攜帶法器,是以沒有人覺得他帶上長琴有反常之處。
柳棠走到殿門時,回望了一眼童殊,露出了童殊最熟悉的溫和的笑意,道:“小殊,為兄去去就來。”
童殊是看著柳棠一步一步走出中殿,走進殿外風燈下,走進陰晦不明的風雪中的。
沒有人想到柳棠會一去不返,畢竟柳棠初晉真人,方得新生,想先看看這世間景色是人之常情;畢竟芙蓉山地處南方,少有雪天,南方人想在北方踏雪是常有的興致;畢竟柳棠才與童殊團聚,五十多年分隔,很難叫人在初見時就想到分別;畢竟柳棠還提了燈籠,仿佛只是短暫地出去片刻,在蠟燭燒完或是破曉之前就會回來。
童殊在柳棠出門後,便散了人,連溫酒卿也沒留侍身邊,他垂眸入定,進了上邪經集閣,徑直上到九層,推開了門。
果然《臬司劍譜注釋》被收入了第九層,《魘門集注》也在第九層,它們被收“當世上品功法”書櫃的最上層。
放在這個位置,意味著這幾本是當世最精妙的功法。
童殊沒費工夫就找到了《芙蓉劍經注釋》《芙蓉琴義注釋》,因為它們也在同一層。
這超出了童殊的一直以來的認知。
在他看來,芙蓉山功法沒有高明到足以與臬司劍法和魘門魔功相提並論的地步。
然而上邪經集閣的判斷不會錯,顯然他從前的認知出了問題,芙蓉山功法有他不知的一面。
柳棠撐傘提燈,走進了風雪中。
他走下中殿的玉階,踩進了雪裡。
其實他用不著傘,也不必提燈,但有這兩樣東西陪著也不錯,除了能減去童殊的疑心,還能叫他這一路熱鬧些。
他這一生,一直在搖擺。
在師父與師娘間搖擺;
在師父與小殊間搖擺;
在小殊與師娘間搖擺;
在芙蓉山與魘門闕中搖擺;
在芙蓉山與仙道間搖擺;
甚至在魔鬼與蒼生間搖擺。
人可以錯一次,錯百次。
但不能一直錯。
一直錯的人生悲哀到不值一提,低賤到人人可唾棄,死後還要浪費一抷黃土。
柳棠想,這一次,我不會再搖擺了,也不會再選錯了。
他像童殊一樣,走出一道門,就再也沒有回頭。
他穿著芙蓉山的碧衣,大氅蓋不住胸前的金邊酒醉芙蓉,也遮不住袍角的碧色,他不複少年,滿頭白發,踏雪而去。
黎明已至,雪天雲重,夜色仍未開,然而他知道,等他走出去之時,天就該亮了。
柳棠,字知秋,號解語,佩琴名曰赤棃,取意都是海棠。
海棠,雅俗共賞,花中神仙。
然而,這世上大家記住的是“柳狗”,張口閉口罵的也是“柳狗”。就算有人不罵他,也是很不客氣地直呼他名諱柳棠,已經很久沒有人以結交之意喚他一聲知秋或是稱他解語。
可是沒有關系,他想,有一個人記得他是誰,會喚他師兄,偶爾也會喚他兄長。
人不能太貪心,如此,足矣。
出了西院,柳棠就發覺了異樣,景行宗的乾玄陣緊鎖著他。他每走一步,跟隨他的乾玄九子都在變幻方位,確保一直將他鎖在死位。
乾玄陣鎖得住真人,卻殺不死真人。
柳棠在五十年裡,與乾玄陣有過幾次交手,每次脫身都以重傷為代價。
不過這一次,他知道不必動手。
柳棠穩穩地踩在雪地裡,風雪太大,傘的用處有限,燈籠的光被吹得破碎,但他沒有放下這兩樣略顯多余的東西。
他見乾玄九子只是盯著他,並沒有阻攔他,便知道有人在等著他的這個決定。
作者有話要說:感覺到結局靠近了麽?
三次元很累,這本書的數據也不好,但是我愛這本書裡的每一個角色,每天下班後哄完娃睡爬起來寫到深夜。
寫到現在,我其實已經控制不住每個人物的走向,他們如我最初計劃的那樣,按我的大綱走向結局。可是,悲哀的也是這樣,當我心軟想輕拿輕放時,我已經無法改變他們的軌跡。
這本書我寫哭過許多次,我知道寫虐的情節不討喜,但是我有責任給我角色完整的喜怒哀樂。
柳棠說他要像小殊一樣,向前走,不要回頭。
我想替小殊送柳棠最想聽的一句話,可是,我發現我也不能代替小殊說。
那我代表自己說:柳知秋,向前走吧,總能看見天光。
(知秋這個表字,我大綱裡早就設定好的,卻發現這個表字到現在也沒有人好好喊過,淚目。)
今天,我偶然聽到一首歌《飛鳥和蟬》,旋律和部分歌詞很應景柳棠,推薦聽聽。
明天我爭取更新,若沒更就後天。
謝謝辛苦追更的各位。
(對了,149章於2020.8.2,9:30有小修,比第一稿多了300多字,建議看早的可以回頭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