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神劍在最艱難地時刻拉住了暴躁的臬司劍靈, 它們緊緊相融,忍耐著,等待那個時刻。
終於, 無劍境道:“予你無劍境。”
天地霎時寂寞。
景決在這極致的安靜裡, 怔然片刻,而後明白了什麽, 目光在元神劍與臬司劍上頓了片刻,然後用力的閉上了眼。
道修晉真人與上人是以歎息為宣示;而劍修晉無劍境卻是以寂寞宣示。
太寂寞了。
仿佛這世間只剩下自己, 沒有愛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甚至沒有芸芸眾生和萬物生靈。
他是劍神,睥睨劍道諸生, 身邊空無一人。
“入鞘有悔,天地寂寞”竟是這等悲涼的境界。
新晉的劍神, 在這樣的時刻,想起的是童殊說過的“無欲則剛”。
景決頓時悟了為何無劍境要“入鞘有悔”。
劍神該對人間有敬畏,有悔能讓劍神有弱點,有弱點才不敢嗜殺。
以寂寞叫劍神悲憫, 以悔愧叫劍神慎殺。
噪雜的感觀衝進景決身體, 景決擰眉強忍片刻, 終究抵不過, 矮身撐在冰水裡。大水還在漲,漫過他的丹田,刺骨的涼意激得他一陣發顫。
景決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五彩通靈玉的身體對痛感麻木, 這是好處;同時,對五感皆麻木,這是壞處。
畢竟不是人的身體,景決大多數時候, 身體是處於一種麻木不仁的境地的。尤其剛重生時,尚不能自如操縱身體,呼吸和心跳微弱,體溫很低,其實與死人相差無幾。後來發現童殊對此極是在意,才慢慢烘熱了身體,有意識地將身體五感打開。
此時,晉了無劍境,五感放大,敏銳數倍,於普通人而言你是打通了經脈一般通體舒暢,這是晉階的饋贈。
於景決而言卻是受刑。
他這才發覺,原來冬雨如此冷,原來身上的劍傷如此疼,原來心府的劇震如此痛,原來寂寞比針刑還要無孔不入。
景決忍受住了萬劍穿心巨痛,卻被這一刻的寂寞傷得立不住身形,低頭跪進了水裡。
水嗆入口鼻,他聽見了千種聲音,聞見了百味,他心府裡如此寂靜,連心魔也安靜地躲了起來。
“這就是無劍境的境界。”
景決想,“可我景慎微是一個人間癡情種。”
“我想當辛五。”
臬司仙靈再一次隨新劍主晉了無劍境。
它從之前的暴躁中平靜下來,在這亙古的寂靜裡看到了前幾位晉無劍境劍主的背影。
它看著前代劍主背著劍,挺拔而孤單地走在無邊無際的荒野。
盡頭是長河落日。
劍靈本能地跟上前去,卻在走了幾步之後,發覺元神劍與它分開,沒有跟上。
劍靈回頭,看到元神劍孤伶伶地立在入口處,劍靈問:“景慎微,你為何停留?”
元神劍對它晃了晃。
劍靈頓住腳步問:“你在等人?”
元神劍點了點。
臬司劍靈忽然想起了,十六歲時的劍主在蝠王洞中對它說的那句話,它正是聽了那句話,接納了那時十六歲的陸殊。
臬司劍靈的種種往事自那句話起皆與陸殊相關,臬司劍不懂情,卻懂景決。它了然地道:“辛五不會來了,不等他了。”
元神劍不是神,不會說話,但它固執戳在原地,無聲地表態:可是辛五和景決是一個人。
臬司劍靈歎息:“以後五哥和慎微不是一個人了。”
走吧,我們是劍神,我們有自己的道路。
不等辛五了。
芙蓉山的冬雨冷得刺骨,通了識的通靈玉身體浸在冷潮裡,慢慢失去溫度。
又在無情的冰冷裡緩緩升起對溫暖的向往。
陸嵐聽到景決跌到水裡的聲音,得意地舒展了眉宇。無劍境的晉階無聲無息,是以他並沒有發覺景決完成了晉階,隻當景決在他的萬劍歸宗之下已不支倒下。
事實是,景決不聲不響地從水裡站起。他提起臬司劍,對著困鎖著他的萬劍擺出了起劍勢。
他晉了無劍境後能輕易地濾過萬劍陣的爭鳴聲,聽到外面的動靜。
於是他聽到了陸嵐的喃喃自語,時機正好,他聽到了最關緊的那句話:“外頭的雨還沒停麽?”
此處能聽到雨聲,為何陸嵐會有此問?
景決在這緊要關頭不失水準地即時明白了——說這句話的“陸嵐”是在哪裡,又是在跟誰對話。
這是童殊的時機。
景決無聲地在流水中邁開步子,他攥緊五指時,陸嵐聽到了他的動靜。
在這電光火石的刹那,景決打出萬劍陣,看到了陸嵐眼裡來不及掩飾的神思不在,他幾乎立刻就明白了時機就在此時。
景決刺出了全力的一劍。
無劍境的鋒芒蓋過雨聲水聲,天地間萬籟俱寂,陸嵐在這寂靜中,清晰地看見了刺來的劍鋒。
北麓小苑裡童殊的那一劍先刺來,陸嵐被童弦思的禁製和柳棠的封印鎖鏈逼得無法反抗。在陸嵐要閃避之時,景決的這一劍襲來,生死攸關的時刻,陸嵐選擇護住有著二魂五魄的本體。
下一瞬,北麓小苑的陸嵐灰飛煙滅,地殿裡的陸嵐挨了臬司劍一劍,反手一掌狠狠地拍開了景決。
“你以為無劍境就奈何得了我?!”陸嵐猙獰道,“仙使大人自負了啊。”
童殊走出拒霜劍的魂靈空間時,五指微微痙攣,在差點失力跌倒時,他扶了一把北麓小苑的門。簡短地調息片刻,他最後瞧了一眼北麓小苑,鎖上了門。
終於了結了陸嵐零散的魂魄,拒霜劍乾乾淨淨在手,不會再聽令於陸嵐。
童殊有了一把只聽他令的清理門戶的劍。
他提著劍,走在芙蓉山的石道上。
童殊一路上遇到許多穿著碧色宗服的芙蓉弟子,一朵朵繡在胸前的金邊酒醉芙蓉被雨水淋得蔫了般,失去了光彩。
暴水如注,這些芙蓉弟子沒有一個打傘,他們戴著面巾,全身濕透,身上每一處有棱的地方都在滴水。每一位弟子路過時都仰起濕漉漉的面巾喊童殊“少主”,給童殊指路,引童殊去地殿。
暴雨持續了有半個時辰,不見轉小之勢。不過再大的雨也有休止之時,天色已微微轉亮,照見這些落湯雞般的弟子們暗淡的眼瞳。
童殊一路都在看這些弟子的眼睛。
沒有一雙有光澤。
童殊走到地殿外便聽到了臬司劍的劍嘯,劍氣如亢龍怒吟般衝出階梯。余威拍來,童殊側身避開了鋒利的勢頭,發尾被割碎些許,掉進水裡。
童殊怔了片刻,輕聲道:“他晉無劍境了啊。”
他話未落音,一道強大的魔息和一道雄渾的靈力緊追而來,按住了劍吟去勢。
童殊側身避過,被陸嵐的威壓逼得咳了一聲,他已能猜知下面的戰況不妙。
待他下得地殿,實際的戰況比他想象的還要慘烈。
空曠的地殿只剩角落裡還亮著兩三盞燈,隱約能見水底下斷劍和戰甲殘鱗的金屬光澤。
童殊下階時踩著水下的一截斷劍,抬眸便見臬司劍在水霧間劃出寒芒。
童殊看不清景決的臉,景決出劍太快,面容隱在劍光裡。臬司劍神兵的仙澤熠熠,勢如怒龍,壓得對面的劍光晦暗。
但劍光晦暗,並不意味著劍勢弱。
陸嵐已經意識到景決晉無劍境了,他原想在童殊趕來之前將景決斬殺,但景決在差了他兩境界的情況下,竟是憑著無劍境生生耗去他一半的靈力。
這樣殘酷的竭力而戰,令陸嵐從最開始的勢在必得,到後面生出驚疑。
陸嵐看著景決的劍勢不見減,好似永遠不會力竭,這詭異的戰局已經超出常人的忍耐極限。景決的每一劍都在堅定而冷酷地告訴他,景決不可能做最先倒下的那個人。
陸嵐至此,仍不認為自己會輸。畢竟,無劍境再厲害,真人的修為也不可能耗得過他上人和魔君的雙重修為。
直到聽到上邪琵琶的琴音。
當《苦海》奏響時,陸嵐一怔,臉色大變,他動作一頓,勉強翻身避開殺到門面的臬司劍,旋身時瞧見了站在地殿門口抱著上邪琵琶垂眸撥弦的烈焰紅袍。
天色亮了些,熾紅色在雨霧裡亮的搶眼,陸嵐一眼就認出了來索命的兒子。
這一刻,陸嵐的有恃無恐出現裂縫,他隱約聽到了死神召喚的聲音。
此時,在芙蓉山的山腳下出現了一道白衣身影。
來人撐一把破桐油傘,背一把扶傾劍,肩上還掛著一盞燈,右邊空蕩蕩的袖子被雨澆得淌著水。
他眼盲,走得很慢,一身白衣在長途跋涉中沾滿泥汙,他那般落魄,行走間卻自帶仙風。
無人不識洞樞上人,守在山門前的景行重甲軍和魘門十使自覺讓開了道,冉清萍走向芙蓉山門,在古石階前收了傘。
桐油傘被倚在山門的立柱旁,冉清萍用看不見的眼望了一眼天色,輕聲道:“雨該停了。”
冉清萍的話音不重,卻在雨幕裡清晰地傳進眾人的耳中,眾人隨著他的話,昂首去瞧天色。
天色似乎當真亮了些。
冉清萍在六千重甲軍和四千魔人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時,回身對一萬人道:“隨我上山罷。”
憶霄與重甲軍將領對視一眼,他們只聽童殊和景決的命令,不能輕易上山,於是他們堅定的拒絕了。
冉清萍並不意外,道:“臬司使和鬼門君是令你們守山門,勿放一人出山,禁隨意殺伐罷?”
將領道:“是!”
冉清萍微微笑了起來,這笑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佛相那般悲天憫人的笑,他指著芙蓉山門道:“我走到哪裡,哪裡便是山門。你們跟著山門走,不算違令。”
給芙蓉山留些淨土罷——冉清萍無聲地看著草木山石,他在心裡說——不要讓血淌滿這片山林。
冉清萍面色泰然,話語中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守山門的一萬人,原本不肯動。
當他們看到冉清萍踏上第一級石階時,明白了冉清萍那句話的含義,大家彼此對視,互相點了點頭。
冉清萍竟是在回推芙蓉山的禁製,他走到哪裡,芙蓉山的禁製便退到哪裡。
一個臨近飛升的上人修為,到底有多深不可測?
一萬雙眼睛親眼瞧見了修士榜有載的當世第一高手燃燒丹元時可以捍天的力量。
冉清萍所到之處,雨果然停了。
作者有話要說:快了,劇情線快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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