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澤西默默站在病房的窗邊,病床上躺著面無血色的米稻,頭上纏著厚厚紗布。
床邊守著一個人,那個人的目光片刻不移停在米稻身上,一雙眼猶如一潭死水,
病房里安靜得令人窒息,姚澤西只想抽煙。
托醫療發展的福,手術很成功,然而這只能維持生存,要人真正醒過來,還需要很長的複健過程。
醫生說,腦部康復需要藉助全息系統進行訓練,醫院也有相應的康復系統,但效果並不理想。
之前類似的數個病例經過訓練之後大腦思維依舊比較遲緩,智商也遭受了損害,想要成功恢復到出事前的狀態,可能性幾乎為零。儘管理論上是可能複原的,但是目前在做全息康復系統開發方面的進展有限,所以無法得到更理想的效果。
在姚澤西能對醫生的話做出任何反應之前,那個守在床邊的人開了口。
他說:“我做。”
姚澤西心頭猛突,一時間沒能回應。
這並不是一個小項目,而且和他們公司做的東西完全不在一個方向,哪怕都是基於全息潛行技術,一個是遊戲,一個是醫療,在很多細節上都相去甚遠。
姚澤西沒有辦法立刻給出答案。
那個人洞穿了他的猶豫:“我辭職。”
姚澤西眼皮一跳,趕緊先把人留下。
他想了很久,也找童茜茜和陳方直聊了很久,久到江行已經按耐不住把辦公室的私人物品做好了打包。
最後,姚澤西終於得出一個幾乎是感情用事、彷彿英勇就義一般結論——
他們最初的團隊,少了誰都不行。
經過高層內部會議投票表決,公司決定徹底改變研發方向,在維護已有遊戲運營的基礎上,將剩餘的所有財力物力投入康復系統的開發。
不少人選擇了離開,上至資方,下至職員。
那是一個無底洞。沒有人看得到他們想要的利益。
康復系統開發項目啟動初期,一切都糟糕透了。
技術加班加點,運營焦頭爛額,童茜茜和陳方直也把婚禮一拖再拖。
幸好米稻父母在相關領域擁有不少人脈,才讓他們的研發蹣跚著漸入正軌。
那段時間,姚澤西幾乎沒有見江行睡過覺。
除了去醫院,江行永遠在電腦前。
那時候,姚澤西切切實實地感受到,這個人為了米稻,到底能有多拼命。
也正是那段時間,他真正見識到了這個人令人敬畏、甚至敬畏都變成恐懼的實力。
僅僅九個月,第一套復健系統開發完成,速度驚得姚澤西差點去申請吉尼斯。
他於是立即申了專利,並讓童茜茜配合著做宣傳推廣。
意料之中的,醫療相關企業蜂擁而至,沉默數月的公司也跟著起死回生。
很久很久以後,姚澤西每每回憶起那段地獄一樣的日子,都會忍不住想:下一次分配項目的時候,是不是可以適當地把給江行的工期再縮短一點……
根據主治醫生的建議,他們將米稻最熟悉的遊戲環境載入系統,希望讓米稻通過劇本通關的方式,逐漸激活復健各部分腦區。
但第一次嘗試卻失敗了。
不僅沒有起到復健的作用,就連第一輪遊戲中產生的記憶都沒給米稻留下。
作為主人公進入遊戲的米稻玩得太順利了。
有人工智能係統輔助,他們一起設計出來的遊戲路線可能有很多個,主人公的結局也會因為玩家的各種選擇而不盡相同,可玩性和訓練性都很高。
然而,米稻是編劇。
不管系統做出怎樣的修改,身為主人公的米稻都可以非常輕易地找出最快最優的遊戲攻略路線。
就好像在不斷重複眨眼睛的簡單動作,對複健毫無益處。
姚澤西看著屏幕裡一臉得瑟尾巴都要上天的小稻米,無奈地對江行說:“這傢伙,真是不該聰明的時候聰明過了。”
同樣望著屏幕的江行沒有回答他,只是眼角嘴角掛著久違的溫柔。
姚澤西那一瞬間突然很內疚。他不該在那天發現這個人喜歡小稻米時,說那些阻止的話。
哪怕在這個人留學的那段時間裡,他聽小稻米說了N+1次的“小行有喜歡的學姐”,他都該用自己的眼睛去辨察。
他向江行道歉,江行卻說:“你沒錯。”
兩個人的感情,終歸是那兩個人的事。
姚澤西不再能說些什麼。
他們修改了程序。
他們將米稻設置為重要配角,通過系統頒布助攻主人公通關的任務,並且為了引導各種腦部機能複健,禁止人設崩壞行為,讓米稻按要求作出反應,以達到定向訓練的效果。
二次投入成功,米稻的大腦得到了更多的激活。
姚澤西還記得,第一個劇本進行時,江行時不時就打開腦成像監控屏,看著米稻活動起來的腦圖,看得沒完沒了。
每天平均打開次數3.5次,每次平均時長56分鐘。
看到這個數據,姚澤西忍不住問他:“你是拿他下飯嗎?還帶夜宵的那種。”
江行:“……”
姚澤西:“我打開小電影的次數都沒你這個多。 ”
江行:“你要是真一天三次就該進醫院了。”
姚澤西:“……”
一切似乎是出現了曙光,米稻恢復得越來越好。
他們走了一個又一個劇本,到了第四個。
但米稻過於熟悉劇本的弊端並沒有消失,反倒隨著時間的推移,捲土重來。
哪怕是身為配角,米稻依舊能夠利用他對劇本的把控,有意影響主人公的選擇,間接打出最快通關的攻略路線。
通關得越快,鍛煉得就越少。
能夠拿來復健用的遊戲劇本,只有那麼多,用完就沒了。等新的劇本編出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他們不能繼續做無用功。
第四個遊戲結束,復健系統一度中止,團隊開了很長時間的會,或考慮徹底改變復健環境,或考慮臨時追加劇情。
前者變動太大,需要時間很多,米稻的身體等不起;後者尚未經過大量測試,未知數太多,一旦出了什麼問題,沒人能夠承擔後果。
直到江行說,安排一個人進去,觸發隱藏劇情。
隱藏劇情是當初開發遊戲時就預留出來的彈性空間,只有利用這個空間,才能在不改變程序的情況下,盡可能曲折通關道路,延長治療時間。
姚澤西拿著煙,一根燃盡之後才問江行:“誰進得去?你自己寫的安全系統,你該比我更清楚,除非改程序。”
否則除了米稻之外,任何角色做出夾帶現實因素的行為都會被系統識別為病毒,一旦人設崩壞,就會被清除。
江行靠在牆邊,看著窗外的冷夜,淡淡道:“那就隔絕記憶。”
姚澤西煙灰掉了下來。
“隔絕記憶”是一種徹底沉浸的遊戲方式,玩家在進入全息遊戲之後,現實記憶提取被完全阻斷,僅留存玩家的意識在遊戲中成長,甚至可以讓玩家意識不到他正在全息遊戲中。離開遊戲後,遊戲記憶才會和現實記憶整合。
這樣的技術已然成熟,但因為帶有各種潛在風險,例如模糊了現實和遊戲的界限等等,隔絕記憶還暫時留存於各種研究領域,尚未推廣到市場應用。
姚澤西很想反對江行,隔絕記憶並不是100%的安全,尤其是應用在他們手裡這些本就不是為了“徹底沉浸”體驗而設計的遊戲程序上的時候。
但姚澤西無法反對,因為江行說,他進去。
一個公司內部的人,在熟知風險的情況下,完全自願且主動地,想要使用公司已經獲批的某項技術,而且他還是掌握技術本身的那個人——姚澤西必須認識到,他的阻止並沒有一點卵用。
更何況,公司上下除了江行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在剩下的所有遊戲裡,找到與自身性格相容度都非常高的角色。
相容度測試結果出來之後,姚澤西看著報告,皺眉頭嘆氣:“小稻米那麼喜歡你,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是幸運。”江行說得果斷。
那是江行最大的幸運。
第五個修真遊戲,江行成為了衛遙朔。
隔絕了現實記憶,遊戲裡的江行並不會有“要延長劇本”的想法。
為了調節江行的行動,並且保證江行的休息,他們會每天尋找一個節點,暫停一次遊戲,將江行的意識從遊戲中抽離出來,進行記憶整合,再適當地微調參數,在安全系統容許的條件下,改變周圍環境,影響遊戲裡的江行,讓他盡可能去延長劇本。
姚澤西本來以為這會是一個苦差事,畢竟他們必須要走很多的彎路,因為直接通過程序去影響一個人的意識思維,這在程序設計初期,就是被法律禁止的。
但姚澤西沒想到的是,遊戲裡的江行,也會喜歡上游戲裡的米稻。
事情順利得讓人驚嘆,甚至不用再做任何干預。
衛遙朔從來沒有想過讓他的師兄死。
就和江行一樣。
又或者說,那本來就是江行的意識。
修真劇本修改得很成功,米稻在這一個遊戲中得到了自始以來最高程度的複健。
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
米稻為衛遙朔擋刀成功打通遊戲的那個瞬間,長久以來堆積在公司空氣中的沉悶,彷彿開窗通風了一樣,被一捲而空。
遊戲結束後,團隊開了一個小的慶功宴。
那時候的江行看起來有點走神,似乎反復回想起什麼,杯裡的橙汁幾不可見地微微顫動。
姚澤西問他怎麼了,江行說沒事。
姚澤西讓他去休息,江行說好。
那之後一如既往。
姚澤西覺得江行或許只是累了。
但那隻是“他覺得”。
脫離遊戲的江行,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一如既往的少眠,一如既往的長時間待在米稻的遊戲艙旁,一如既往地盯著米稻的腦圖看個不停……甚至是變本加厲。
他像是得了什麼強迫症,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看看米稻的心率,摸摸他手腕的脈搏,彷彿不這樣做,他就會絕望到瘋掉。
可是在治療米稻這件事上,江行依舊沒有出任何紕漏。
所有人都覺得江行只是太累了。
直到遊戲裡的某個冬日,梅樹林下,那個讓魔教上下臣服的少年,吻過他最愛的爹爹的墓碑,大雪白了整個世界。
劇本結束,艙門開啟。
江行沒能醒過來。
姚澤西火急火燎地把人送了醫院。
醫生推了推老花鏡,說過勞,營養跟不上,睡眠嚴重不足,還問姚澤西,這個人到底睡覺了沒有。
姚澤西答不上來。
遊戲進行時,江行醒著;遊戲暫停時,江行依舊醒著。
他們在遊戲外做實時監控的人還能換班,但江行換不了,遊戲裡需要他,遊戲外也需要他,而他卻從來沒有說過他要休息,只一次又一次地催他們快點,說他怕米稻時間不多。
姚澤西被醫生臭罵了一頓。
他看著昏迷不醒的江行,想著等這小子醒了,他一定把醫生的“饋贈”轉達到位。
不過他沒成功。
江行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找米稻。
他像被噩夢驚魘,又在一場新的噩夢裡醒來。
江行逮著姚澤西,反復又焦躁地質問學長人在哪裡,還好不好,甚至想拔掉針頭,直接回公司親自確認。
那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裡,是掩蓋不住的惶悔,和從絕境中死裡逃生的餘悸。
姚澤西被江行的狀態震住了,差點兒沒拉住人。
到最後,他用電腦打開了遊戲測試室的監控畫面,讓江行看著米稻在艙裡的模樣,這才讓人按捺著吊完了那瓶藥水。
姚澤西問江行,睡得好麼。
江行沉默了很久,久到姚澤西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他突然深吸一口氣,聲音啞透了:“我睡不著。”
姚澤西皺眉,還沒把話問出口。
江行說:“只要閉眼,他就會死在我面前。”
姚澤西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醫院給江行做了心理診斷。
結果出來,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一種心理疾病。
哪怕遊戲外的江行再怎麼清楚那一切都是遊戲,但對於遊戲裡的他而言,那一切依舊是一種真實,包括傷害。
江行不再僅僅是江行,他還是衛遙朔、是齊昭……是任何一個看著自己深深愛著的人死去的那個人。
姚澤西很自責,他應該預知這樣的風險——不,可以說他早有想到,只是他以為那樣的江行,事不至此。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高估了江行,還是低估了米稻的影響力。
姚澤西想,他現在就算被告上法庭也不為過。
江行的全部相關工作都需要暫停,直到他好轉。
當醫生說出這樣的話時,江行看起來並不願意接受。
但他不得不。
姚澤西難得不講情理,直接控制了江行所有的系統權限,不讓進遊戲不說,甚至不給他動半行程序。
那段時間,江行就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
米稻的複健系統再一次中止,而這一次的中止,只讓人更加焦灼。
技術上的難題,他們可以攻克;財務上的問題,他們可以融資;只有江行……
不會再有人比他適合做這件事。
江行開始頻繁接受治療,包括且不限於各種心理干預。而米稻就那樣躺在艙裡,瘦得白薄青紫的手臂上紮著針,靠著一滴滴的營養液,維繫生存。
童茜茜對姚澤西說,她看著米大寶貝和小行這樣,她很不好過。姚澤西也這樣覺得。
但他們都知道,最不好過的人,是江行。
被迫休假的江行,承包了米稻日常一切起居,餵食餵藥翻身擦洗按摩……請來的專業護工只好跟姚澤西面面相覷。
姚澤西沒敢阻止江行。
他總得讓江行找點事幹,不然他怕這個人會壞掉。
誰也不知道江行的精神狀態什麼時候能好轉,就像誰也不知道,米稻的身體什麼時候會撐不下去。
米稻再一次進了手術室。
原因是腦區連接強度急速弱化,大腦活動顯著降低。這是中止複健之後常見的現象,卻很少人會嚴重到要做手術的地步。
醫生讓米稻的父母簽了病危通知書。
江行守在手術室外,整夜沒睡。
他對姚澤西說:“我不該病。”
姚澤西哽了很久,擠不出一句毫無根據的安慰話。
幸運的是,最糟糕的事情沒有發生,手術再次成功,米稻的狀態穩定了下來。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除了江行。
那天,姚澤西接到小李奪命連環Call的時候,還在辦公室裡打盹。
電話接起來,那頭小李說:“姚BOSS,你快來勸勸老大……”
姚澤西趕到測試室,負責盯監控的幾位同事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而江行躺在遊戲艙裡。
江行是醒著的,全息設備穿戴整齊,吊好了營養針。他一次又一次按下啟動鍵,換來的卻是系統一次又一次的拒絕:
“很抱歉,根據系統檢測,您的精神狀態不符合要求,請您休息!”
“很抱歉,根據系統檢測,您的精神狀態……”
“很抱歉……”
“請您休息!”
姚澤西走上去,打開了艙門,看著裡面臉色青白的人,他有些不忍。
他說:“出來吧。”
江行閉著眼沒有反應,回答姚澤西的,是系統另一句提醒:“艙門即將關閉,請小心。”
姚澤西皺眉,撐住了即將要關的門:“江行,你出來。”
“艙門即將關閉,請小心。”
姚澤西有些惱火,伸手拔掉了電源。
江行這才睜開眼,他沉默著摘下營養針,起身插電。
姚澤西氣得抓他手腕,去搶插頭:“江行!”
江行拿著電源線沒放手,眼睛通紅聲音疲啞:“讓開。”
姚澤西沖他發火:“你還要不要命了?! ”
江行把線攥得更緊:“讓開!”
姚澤西一拳招呼到江行腹上。
在場的人通通倒吸一口冷氣。
江行悶哼一聲,手上卸了力氣。
姚澤西從他手裡拿走電源線,嘆了一口氣:“就算你進得去,也只會加重米稻的負擔。”
“你就當是為他著想,”姚澤西說,“不要急。”
江行緊了緊拳頭,又鬆開,久久不再說話。
那之後,姚澤西執意要把江行送回家。
走出公司,姚澤西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遞過去:“來一根麼?”
江行瞥了他一眼。
“事情不會變得更糟,但至少心情能變好。”姚澤西隨意說著,卻自顧自把那根煙往自己嘴邊遞。
他從沒期待江行會接下,畢竟從他認識江行那一天起,他就已經開始逗著玩兒似的給江行遞煙,而江行一次也沒接過。
直到這一次。
江行從他手裡把煙拿了過去。
姚澤西很驚訝,又或許並沒有那麼驚訝。
江行以前不吸煙,只是因為他不需要。
香煙點燃,江行不出意外被嗆到。
那是姚澤西第一次見江行吸煙。
也是姚澤西第一次感受到,這個人也有極限。
從那之後,江行學會了吸煙。
更學會了站在無盡的黑夜裡,等待黎明。
作者有話要說:
除了PTSD都是胡編亂造/吸煙對身體不好/最後一章會盡快!
那麼,我去搬磚了!加油!打工人!(不是
愛你們喲!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