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柏微閉雙目,低聲說︰“約莫在十八年前,那是一個極尋常的清晨。”
臨窗樓閣能看到開闊的海面,遠處陰雲密布,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將要來臨。
梁燕閣只在每年拍賣會前後允許外人進入,一過了六月,繁華的港口就會變得空空蕩蕩,連梁燕閣本身的海船,也出發駛向中原尋覓資質上佳者,整座島上隻留下駐守的修士。
這天,是七月十六。”
也是這片海域的風暴季,狂風駭浪將會淹沒大部分的海灘,梁燕閣所有建築都在地勢較高的地方。
沈玉柏前夜與梁燕雙修,剛剛收了功法醒來,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他看著漆黑天幕,一種古怪的的危機感,緊緊壓迫在心頭,好像有什麼在拚命催促他,但細細查探,卻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梁夫人起得更早,她正慵懶的對前來稟告的屬下說,這場風雨看起來不會太大,就不用耗費靈石靈玉開啟的島上陣法了。
這座島屬於梁燕閣,沈玉柏從不過問梁夫人手下的勢力,多數時候他在紅燕島上就像一個客人,還是那種不用主人操心煩神,沉默寡言的客人。
但是這天,沈玉柏突兀的開了口,強硬的要求一定要將陣法打開。
梁夫人十分驚訝,她的修為遠遠不及沈玉柏,多年道侶,她心知沈玉柏出聲堅持的事情必然有理由,於是點了頭。
風雨如期來到,確實不厲害,連島上樹木都沒有摧折。
這樣一連過了兩天,眼看風暴都要過去了,梁燕閣上下議論紛紛,對這次開啟陣法損耗靈石的事有些不滿。
然而第三天夜裡,就出事了。
紅燕島劇烈地動,島上火山爆發出赤紅色熔岩,換了別的地方,堪稱滅頂式的災難,梁燕閣總還是有兩位大乘期修士在。
早已開啟的陣法更是在事情發生的瞬間,救下了不少低階修士。
這種抵禦極高海浪的陣法,想要全部開啟,至少也小半個時辰,如果事先沒有準備,梁燕閣至少要被毀去一半,半山腰的香泉小院,更是會被徹底夷為平地。
幸好都沒有發生。
焦頭爛額忙碌了十多天,火山才慢慢平息下來。
梁燕閣眾人再也不敢在背後提沈玉柏堅持開陣法的閑話,只是心中好奇,這天地災難都是劫數,無常無相,想要預知,怕是只有中原河洛派那等擅長掐算天機的人才能做到。
縱然是梁夫人,也忍不住追問沈玉柏是怎麼知道的。
沈玉柏沉默很久,給了一個奇怪的回答︰
“這件事,好像發生過。”
聽到這裡,陳禾終於詫異︰“沈島主自己也不清楚?”
沈玉柏無聲的看面前箜篌,沒有說話。
“我曾聽聞,距離飛升只有一步之遙的修士,能感覺到天地間微妙的變化,稱之為天人感應…”
陳禾話還沒說完,就被沈玉柏打斷了,“若是如此,我應該在幾個時辰前才會察覺異樣,而不是三日之前就感到不妥。”
陳禾不語。
事實上在飛瓊島主講述時,陳禾的神情就變了一下。
——十八年前的七月十六,這是他的生辰,而且他就出生在寅時末。
雖然陳禾早早離開陳家,在黑淵谷長大,但生辰八字他還是知道。因為釋灃有一個與陳禾完全相同的命數,連八字都是一樣的,何況還有長眉老道,推演天機是河洛派的老本行。
雲州陳家已被火海吞噬,陳家還有幾個活著的人能記得陳禾的生辰?陳郡守麼?這個連結發妻子去世都沒回去看過一眼的人…
陳禾原來打算,無論飛瓊島主說什麼,他都泛泛而聽,並不想真的相信,一切交給師兄解決就行。
只因世間為北玄密寶發瘋的修士數不勝數,他並不想冒險。
沈玉柏說了那個時間後,陳禾面上還好,心中已然疑竇叢生。
“我閉關自修,又查了所以我能想得到的東西…得出的結論連我自己都不寒而栗。”沈玉柏盯著陳禾,一字一句的說,“我覺得,我好像多活了四百年。”
“啊?”
陳禾有一瞬間,不明白沈玉柏到底在說什麼。
傷勢初愈,真元還沒徹底養回來,他有些暈沉的扶額,仔細想了想︰“島主是說,你經歷過一次紅燕島的火山變故,在你的記憶裡,這是四百年前發生的事。”
“是,但也不是。”
沈玉柏沉吟一陣,緩緩開口︰“準確的說法是,我忽然回到了四百年前,但我又忘記了從現在到四百年後的所有事。”
“……”
“只有最重要的事,才能讓我察覺到異常。”
“譬如紅燕島火山之事?”陳禾有些驚異,他並不覺得,梁燕閣毀掉一半這件事對沈玉柏有多麼重要,修為高一點的修士在這種浩劫中能及時逃離,再不濟踏空而行,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梁燕閣如此富庶,等到火山平靜後,收拾整理重建樓閣也不是什麼大事。
沈玉柏似乎看出了陳禾的疑惑,冷冷糾正︰“我看重的是香泉小院,你我現在所站之地,我不願其毀去。梁燕閣是阿燕所有,我不關心。”
陳禾隻好試著想了下,他與釋灃住過十多年的黑淵谷洞府毀掉。
——蜃珠記憶缺乏這段!隻覺得憤怒,卻又沒有多深。
豫州買的小院被八尾狐毀去?住了沒有多久,更心痛的是師兄曾經為自己買過的東西,也與房子一起腐朽,成為破破爛爛的東西。
可是出了小界碎片,從廢墟裡面挖出北玄密寶時,怒意仍然沒有“師兄還在身邊”的慶幸更強烈。
這香泉小院,處處精致,可是住得再久,也只不過是一棟房子。
重要的並不是在這裡有過的記憶,而是記憶裡那個人…
陳禾回過神,剛想說什麼,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一震。
繡屏後水汽氤散,朦朦朧朧的往室內蔓延。
隔著水霧所見的沈玉柏與梁夫人竟是變了,那架鳳首箜篌前,分明是一隻黝黑龐大的黑蜘蛛,張開八條足爪,貪婪的虛攬著一個通體潔白,散發瑩潤光澤,宛如玉像的東西。
玉像的眉眼面目,依稀是飛瓊島主沈玉柏的模樣,只是模糊了許多。
最重要的是,玉像是不會長葉子的!
七八片如瑪瑙般的金色葉子與朱紅果子,就生在“玉像”頭頂,像是高聳的奇異發冠與點綴的紅寶石,銀白色須發長長的拖散下來…
陳禾睜圓了眼楮,驚愣啞然。
沈玉柏,沈玉柏…
他將飛瓊島主的名字反復念了幾遍,恍然大悟。
這飛瓊島主,是一株靈藥化形而成,沈玉柏的名字顛倒過來,諧音不正是白玉參?世間天材地寶,周圍必有罕見凶獸守護,而梁夫人,恐怕就是守著白玉參的毒蛛。
這對道侶可真是——
呃,日夜相處,相依為命。
靈參散發的氣息,源源不絕的吸引覬覦它的人與妖獸。
毒蛛將靈參視為己有,會殺掉所有搶奪靈參的人,每天只需要隱匿不動,等待獵物自投羅網。靈參是毒蛛的寶物,也是它用來吸引獵物的最佳誘餌。
通常這等凶獸,守著天地靈藥,只是為了等靈藥成熟後,一口吞下去,自此脫胎換骨,乃至化形而妖,修為大漲。
看來這株白玉參與毒蛛,意外的早早開了靈智,數百年朝夕相伴,共同修行,在未化形前就有了深厚感情,否則飛瓊島主還不早被梁夫人吃得乾乾淨淨了。
陳禾眼皮抽搐。
水霧忽而散去,方才的一切都好似幻象。
箜篌前的沈玉柏端坐不動,梁夫人靠在繡枕上半躺於地,踩著他的袍角邊揉搓,依舊宛如一對感情甚篤的神仙眷侶。
陳禾卻忘不了那蜘蛛攬著靈參,貪婪又滿足的模樣。
之前梁夫人似調戲逗弄的對沈玉柏說“你是我的…人”,恐怕真正想說的是“你是我的人參”吧。
陳禾頭暈目眩,他見過的第一個化形妖修,是八尾狐。
連著遇到的第二個、第三個妖修,就是眼前這對真身關系詭異至極的道侶。
不過,他們確實沒必須貪圖北玄密寶,沈玉柏自己,就是天下修士覬覦的天材地寶了!這等靈藥與守護凶獸雙雙化形,還雙修的事,大概古往今來的修真界也很難找到第二對,傳聞中的北玄密寶多半是斷絕了傳承的宗派功法,沈玉柏梁夫人要了也沒用。
至於寶藏裡的財富——梁燕閣還不夠有錢嗎?
上古法器是好東西,可也得有適合的功法來驅使啊。
這樣的一對道侶,哪裡生得出孩子。
就算收弟子,他們自己琢磨出的功法又能教會誰?只怕梁燕閣拍賣會賣徒弟,在天下尋覓資質上佳者,最初還是因為梁夫人找不到像她與沈玉柏這樣的徒弟吧。
沒有後裔,沒有嫡傳弟子,二人又都晉境大乘期了,再好的功法搶來,又有什麼用?
陳禾悄悄的松了口氣,北玄密寶真是個禍根,有對它不感興趣的人,簡直再好不過。
只聽沈玉柏不緊不慢的說︰“你已經看到了我二人的真身,我不妨再告訴你,這紅燕島香泉小院的溫泉口,一直都是我與阿燕的家。”
陳禾心念一轉,明了這話的意思是指當初白玉參就長在這裡。
“我將實力壓製在大乘期高階,實際上只要我想,早就可以渡劫而去,天道命數對我的羈絆脫離了大半。可此地終歸我之故土,於我而言,這是我最好的修煉之地,天下間無處可比。哪怕我已不需要修煉,它若毀去,也似在我心口生生剮去一塊。”
“……”
說得也是。葉落歸根,生在土裡的靈參,哪怕自己生了手腳能走了,估計還是喜歡這裡的。
“沈島主之言,我已明白。”陳禾肅然說,“沈島主認為自己回到了四百年前,即使不記得曾經發生過什麼,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自己的猜測是真,但香泉小院所在的這塊地方,遭遇的劫難,讓沈島主念念不忘,這才又想了起來。”
“正是。”沈玉柏唇邊露出一抹諷刺的笑意,“似我這般靈藥化形的,對自己的年歲最是敏銳,真身上有多少年紋,抹掉我的記憶,我就感覺不出了麼?可偏偏,真的少了四百多道…”
陳禾這才真正驚駭了︰“島主的意思是,你的骨齡也是正常的?”
沈玉柏冷著臉,厲然道︰“不錯!我覺得自己多活了四百年,但是我找不到任何事能證明這點,除了我之外,沒人覺出異常,連阿燕也不知道!這問題究竟出在哪裡?誰能對我的記憶動手腳?”
陳禾一時被這恐怖迫人的氣勢壓得說不出話來。
隨即他又聽到了一句讓他震驚不已的話︰
“幾天前,我在梁燕閣裡見到你時,當年香泉小院即將毀去的古怪危機感,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