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嘰。”
傀儡在天衍真人膝蓋處一踢,掙脫跳起的人再次趴倒,以臉著地。
舊創加新傷,天衍真人氣血翻湧,差點又暈過去。
“咳咳,貧道的劍呢?”空著的手艱難摸索,天衍真人抓到那把爛桃木劍後,就義正辭嚴的控訴,“你這魔頭,妖孽擾亂凡間,人命關頭…”
他說著說著一抬頭,頓時傻住。
沒了蒙眼布,此刻能清楚得看見陳禾旁邊那人:收斂華光的罩雲道袍,須發皆白,峚山丹木簪,槐江琅玕墜,長長的兩縷眉毛垂下,不正是被修真界稱作長眉老怪的河洛派最高輩長老的徽機真人?
天衍真人張大嘴,又合上。
看看陳禾,又看長眉老道,終是詞窮。
——就像不是所有大乘期魔修都能被稱做尊者,手下得有勢力才行,尊者這名號只不過是個敬稱。同樣,那些大宗派的道長們,也不是隨隨便便會被叫做真人的,通常都是掌門掌教,或者你有個徒弟在做掌門掌教,那麽大家說話時客套一些,來個尊稱用以區分。
不正不巧,目前河洛派掌門赤玄真人,就是長眉老道的其中一個徒弟。
而天衍真人,原本是現在這位掌門的師侄的徒弟的徒弟收下的弟子,也就是說,他的太師祖與徽機真人的徒孫同輩,勉強算是掌門的師侄。天衍真人與長眉老道差了整整六個輩分。
這也不能怪,他根骨普通,悟性雖是一流,但前世那些河洛派金丹期道長們又看不出來,所以挑挑揀揀,隨意的將築基大圓滿的外門弟子們瓜分了,他也是其中之一。拜師對象既是金丹期的修真者,這輩分自然高不到哪裡去。
不過,河洛派掌門,乃有能者居之。
前任掌門飛升或身故後,整個河洛派心境修為加演算天機最強者,即可出任下一代掌門。這就造成河洛派特有的幾大怪現象。
譬如徒弟飛升離職,繼任者竟是前掌門的師父(師父一把淚,弟子比自己強傷不起),最常見的是掌門之位在師兄弟之間傳承,偶爾也有掌門死後,位置給了徒孫而不是更親近的徒弟。
而天衍真人,創造了河洛派史無前例的最龐大長老團——掌門身份確立後,與掌門同輩或高輩的自動升任門派長老——也創造了河洛派連金丹期都是長老的丟人事跡。
沒錯,現任掌門赤玄真人,會在一百五十年後飛升,那時正道魔修大戰打得正慘烈,河洛派接連死了數位高手,導致繼任掌門人選只能落到天衍頭上。
再哭笑不得,赤玄真人也只能拍拍手飛升,把爛攤子丟給了新鮮出爐的天衍真人。
從此河洛派進入了“放眼過去皆長老”“內門現有八代弟子,有六代都是長老”,“我家的長老數量比整個修真界長老加起來都多”“長老滿地走,頭銜不如狗”的輝煌時代,雖然最後一句調侃引來吞月尊者的強烈抗議,但河洛派眾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連出去吵架都倍有面子。
“兀那小輩,你說什麽?貧道是河洛派掌門的太師叔!”
“敢說我河洛派不盡力?這次大戰我們把掌門的曾曾曾太師伯都派出來了,有本事你寒明宗來一個?”
大乘期壽元千年,六代以前,許多門派都還沒有出現!
鬼知道這個曾曾曾太師伯是誰!!
魔修這邊開戰前探查消息——“你們正道這次來了多少人?”
別的門派都是這樣的“聚合派大乘期X人,化神期X人,元嬰期X人,金丹期…”
只有河洛派是這樣的“有兩百個天衍真人的師伯師叔,一百個天衍真人的師祖師叔祖,三十個太師祖輩兒,八個曾太師祖輩…”
尤其後來天衍真人做了正道魁首,害得整個修真界都苦大仇深。
因為輩分這玩意,除了至交,只有門派內部才算事,出去後論身份算平輩——本來這也不是事,但天衍真人這家夥到底算怎麽回事呢?!
如果不是正魔兩道交戰正酣,保準天衍真人站出去,其他門派首腦都不想搭理他。
不是每個人都能忍受拜訪正道領袖時——“掌門師侄,請喝茶”“掌門師玄侄,這事不太對”“掌門曾曾玄侄啊,魔修那邊移動頻繁”諸如此類的魔音灌耳。
天衍真人繼任掌門時,長眉還活著。
他自然認識這位最高輩分的徽機真人,甚至在對方壽元將盡時,趕到摩天崖,見了最後一面。
但是在摩天崖外,他遇到了一個想不到的人。
棧道懸空,禁有青鶡妖魂的寬袖長袍,在濃淺不勻的煙霞山色裡隨風卷起,赤螭冠沿著高高束起的長發盤旋兩圈後再次合攏,中間鑲嵌一顆燦金鳳丹石,神色冰冷。
膚色瑩白,長發霜染,左鬢眉角的三粒微小紅痣顯得分外刺眼。
離焰尊者。
天衍真人當場倒退三步,舉起拂塵就待動手,孰料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隻靜靜佇立崖邊,像深淵飄起的虛幻雲霧。
沒打起來的原因是,那位高自己六輩的老祖長眉道人,正神色複雜的在跟離焰尊者交談。
有法術結界,天衍真人什麽也聽不見。
只見長眉道人說個不停,離焰尊者始終不發一語,最後長眉道人歎口氣,滿臉倦容的搖搖頭。那位喜怒無常的魔道尊者轉身就走了,天衍真人緊張得數次想衝過去救援,最終卻什麽都沒發生。
“河洛派就交給掌門了,劫數因果,勿忘本心。”
長眉道人說完這句話就下了黑淵谷,隻留下千裡迢迢趕來的天衍真人狐疑的猜測,他從不知魔道尊者與本門退隱多年的前輩還有來往。
為這事他還算過天機,只是一無所獲。
現在時光倒轉,一間簡陋窄小的廚房,灶上還在燒熱水,作為一個窮酸小道士,天衍真人趴在柴堆上眨巴著眼,覺得自己搞清楚了上輩子的疑惑。
——長眉道人與陳禾還真的認識!
三百年前,在陳禾不是魔尊前就認識!這事透著深深的蹊蹺啊!
“徽機老祖,您不是退隱了麽?怎會身在此地?”天衍真人脫口而出。
陳禾差點在柴房裡找第四個人,還好他及時反應過來,這道士其實是與長眉老道說話。沒錯,大宗派的長老哪有道號就叫長眉的,那他師兄弟要叫什麽?
“嗯,你這小道士,竟認識貧道?”長眉老道也感到詫異。
喊的是小道士,其實天衍年紀比陳禾大好幾歲,只是這點差距在長眉老道眼裡等於沒有。
天衍真人眼珠一轉,小心翼翼的回答:“弟子十年前拜入河洛派外門道觀,後來有幸去過內門清掃石階,無意中見過老祖一面。”
長眉老道仔細一想,他幾年前確實回過河洛派一趟,因為他的小徒弟自化神晉大乘時失敗,性命垂危,故而他趕回去救治。
河洛派掃地的小道士數不勝數,連山門都不得進,怎麽可能注意得到。
“唔。”長眉老道捋著胡須還沒說話,房舍院外已經人聲喧鬧,三個修真者耳聰目明,將那些議論聽得清清楚楚。
“老祖,有妖怪作祟,我要去抓妖!”天衍真人努力掙扎。
就像響應他話語般,一股濃烈的妖氣傳了過來。
陳禾表情一變,剛想問這是什麽妖怪,竟然這樣囂張,就聽得兩個聲音同時驚呼:“八尾狐!”
“……”
陳禾低頭看撿回來的道士,這家夥驚得臉色發白。
再看長眉老道,後者則是又驚又怒,神色激動。
“這妖孽已經有千年道行,為化九尾,才闖入凡間傷人。”長眉老道化作一道流光,急急追著妖氣去了。
天衍真人驚疑不定。
這八尾妖狐,怎麽會在豫州城,前世明明是在北海郡肆掠的。
“你似乎知道很多東西。”
慢悠悠的一句話,讓天衍真人生生打個冷戰,他倒不是害怕陳禾,只是習慣離焰尊者這個老對手萬年沒表情的臉,現在這般似笑非笑的樣子實在讓他瘮得慌。
“那是當然,貧道抓妖經驗豐富,童叟無欺。”天衍真人硬著頭皮侃。
陳禾點頭:“連八尾妖狐也能認出的築基期修真者?”
天衍真人額頭冒汗。
恰在此時,長眉老道也回來了,他悻悻的一甩拂塵:“妖孽狡猾,收斂氣息藏匿了,遍尋不見。貧道擔心這是有人拿妖狐來玩調虎離山之計,這便回轉了。”
“若妖狐並非巧合出現,這不是調虎離山,而是引蛇出洞。”陳禾瞥了長眉老道一眼,“這樣濃烈的妖氣,只要是修真者都坐不住,跑出去查探就暴露了自己。”
長眉道人噎住。
“當然,道長修為高深,除非那窺視的人也有這般修為,否則他們最多只能發現西城十三坊內有修真者,跟蹤不到這裡來。”
陳禾不慌不忙的指著趴在地上的道士:“這位道兄要抓妖,長眉道長不妨就跟著他去抓妖罷,河洛派距此地不遠,道長出現在這裡也有緣由,算不上惹人疑竇。”
抓妖只不過是個說辭,只要河洛派來人對付妖狐,也就不用費心了。
——只是把陳禾一人留這裡?
長眉老道欲言又止,那他怎麽向釋灃交代啊。
“道長早已退隱,無需向人說明行蹤,露幾面又消失,也不算什麽。”陳禾不慌不忙的說,“我這裡尚有十多個傀儡,就算遇到意外,也能逃得掉。”
“言之有理。”
長眉老道確實無法坐視妖狐在豫州城放肆,妖狐嗜吃人肝髒,河洛派距此不遠,若無防備,會有許多修為尚低的弟子遭殃。
“況且這位道兄敏銳過人,竟認得出是八尾妖狐。”陳禾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這道士再古怪又怎樣,交給長眉老道看管,還能跑得了?長眉老道有多坑人,多難纏,他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等等,你一個築基期小道士,怎麽認得出妖狐的?”長眉老道警覺。
八尾妖狐,實力堪比化神後期修真者。
天衍真人遇到大事半點不緊張,張口就來:“弟子…嗯,抓過一隻快要修出兩尾的靈狐,它洞窟中妖狐氣息十分濃烈,把狐狸賣掉時,有人說弟子好運,洞窟中必定住著高階妖狐。剛才氣息比記憶中還要濃十倍,傳說中的九尾狐浩劫之戰後就未再出現,故而覺得這厲害藥物必定是八尾狐。”
陳禾側眼,嗯,狡辯得還行。
長眉老道卻釋然了,尤其他看過這後輩功法扎實,悟性出色,那點微末的外門功法,竟然兢兢業業練十來年,一點提升修為的丹藥都沒吃過,眼看就要築基後期,實在是難得的好苗子。
“不錯,吾派後繼有人啊!”
長眉老道忽然覺得之前陳禾提議的事也不錯,再收個關門弟子什麽的。
待他繼續觀察數日,確定此子心性再說。
——長眉自然不知,這決定或許可以拯救河洛派乃至修真界,避免出現史上最多長老團奇觀。
“小道士,跟我來!”長眉掏出一枚療傷的靈丹塞進天衍真人嘴裡,拎起他就迅速出門了,從頭到尾天衍真人一句掙扎抗議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被靈丹噎得直翻白眼。
小院裡重新安靜下來。
陳禾回到自己房中,拿起一支筆,慢慢寫下“父親”兩個字。
然後他奇異的笑了一聲。
他的父親陳郡守,只不過是一個凡人,但是雲州城陳家的事,有心人都能查得出來,倘若是對石中火不死心的修真者,必定會跟蹤陳郡守等待他出現。
因為世情之理,早年走失的孩子,都想查找身世,認祖歸宗。
哪怕是踏入仙途的修真者,也免不了照顧自己還在塵世中的親人,哪怕默默跟著多看幾眼——讓那些不懷好意的家夥們白費力氣吧,陳家,與他毫無關聯。
陳禾指尖一點,寫了字的紙迅速燃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