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灃回來時,夜色已深,豫州城開始宵禁。
雪停了,打更人從腰間拿起酒壺喝了一口,搓著手指走過西城十三坊,路上連個野貓影子也瞧不見,他更沒看到巷底一座小院牆頭站著人影。
釋灃沒立刻進去的原因,是看見師弟就在院子裡。
兩天沒回來,院中多了一張粗糙的石桌,上面擺著一些年節祭祀的東西,都是凡人常用的。陳禾站在樹邊,正抱著那個圓口大肚的青瓷深瓿,給魚缸換水。
雪下了兩天,盡管稀薄,房舍瓦片上還是勉強積了一層白色。
寒風樹影,雪夜微光,更襯得院內忙活的少年長身玉立,豐神俊秀。
陳禾雙手小心翼翼捧著魚缸,想用靈氣托又怕驚到魚,只能微微傾斜瓿口,連魚帶水一起傾倒進另外一個稍大的器皿裡,皿中則兜著一個篩藥用的細密紗網。
這過程極其緩慢,甚至不聞水聲。
水流順著缸壁細細流下,藏在葉片下的魚兒不由自主的順水來到皿中,碰觸到紗網才轉而上遊。
釋灃不覺露出一分笑意。
——修真者通達天地靈氣,讓萬物無所覺。
而魔修才會奪天地靈氣,天道不容。
師弟修為精進,一日千裡,釋灃又怎會不高興。
院中陳禾將空了的青瓷深瓿放到桌上,無意抬頭,看到熟悉的紅影,立刻眼睛一亮。
陳禾還在拍衣服,一晃神釋灃就已經站在了面前。
“師兄,你回來了。”陳禾滿腹好奇。
河洛派管轄下的修真者集市,不知道賣的是什麽,像凡人那樣擺攤麽?還是東西都放在芥子法寶裡,所有人都瀟灑的站在攤位前,杵著牌子發呆?
集市上有吃的嗎?用什麽買東西?銀子?
妖怪是用本體逛,還是規定它們必須變成人?等等它們出現在集市上會不會被拍暈、迷暈、拐走…總之賣掉?
——既然師兄不帶自己去,應該是很危險的。
“師兄,你沒事吧。”陳禾瞥見釋灃衣袖邊緣有些破損,頓時緊張起來。
釋灃穿的衣服可不是凡間布料裁剪的,遇水不濕,擲火不燃。想要損壞,對方至少動用了法器靈寶。
連師兄這樣的高手都要在集市上大打出手,看來在修真界買東西很難啊。
就像在這風雪天想從豫州城集市上買蔬菜一樣,端得就是快、狠、準,還得舍得花錢,隔壁王大娘就是這麽背回兩捆白菜的,沒搶到的只能去買醃過的白菜,能一樣麽?
陳禾默默的給自己修行列表增加了一條:沒有實力,在集市上連好東西都買不到。
釋灃當然不知道師弟腦子裡轉的念頭比脫韁野馬跑得都遠。
他低頭,看到的就是陳禾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忍不住摸摸他腦袋:“無礙,修真者比試是常有的事。”
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讓陳禾再度想起隔壁王大娘搶白菜的不容易…
陳禾晃晃腦袋,他沒法想象自己師兄那般模樣,憑師兄的實力,一出手,別人就自動閃避了吧。
“那個…師兄,修真界大乘期高手多嗎?“
“不多,也不算少,幾十個總有的,不過有一半人都是常年隱居。”釋灃說完,就看到陳禾如釋重負的神情,心裡一動,好笑的摸摸師弟額頭。
看來師弟是在擔心他。
釋灃讓傀儡捧出一個碗,然後將那顆用靈氣包裹的蜃珠丟進碗裡。
——原來這就是大白菜啊。
陳禾若有所思的觀察這顆仿佛冒著白煙的珠子,又抬頭看釋灃。
“這是蜃珠,南海蚌妖吐出的蜃氣,經年而化。”釋灃很欣慰陳禾沒有貿然伸手去碰不認識的東西,他耐心的解釋,“蜃氣能使人看見眾多幻境,蜃珠不但能記錄它周圍發生的所有事,還能將闖入蜃氣裡的人,看見的幻象也記下來,在南海蜃氣盤踞之地,凡人一旦闖入,就再也走不出來。”
陳禾眨眨眼,他看到這顆珠子外圍有一圈靈氣,牢牢裹住白煙。
他忽然抬頭,出乎釋灃意料的說:“師兄,我現在學會了百竅通玄的功法,你可以不用每天重新修煉入門心法。”
“啪。”
蜃珠直接在碗底滾了一圈。
釋灃沉著臉,神色莫測:“你說什麽?”
“以前不知道,後來師兄告訴我,本門功法已經被你練得面目全非。涅毀元功這麽可怕,連你的血都能毀掉萬靈生機,真元肯定比精血還厲害。大門派的師父都化開真元變作靈氣,助徒弟修行,師兄你——”
“早已說過,你我功法出自同源,何來滯礙?”釋灃的語聲厲然。
“現在是,但我剛進谷的時候呢?”陳禾頭越垂越低,最後一句話輕得就像被風吹落的屋簷雪片,“連養氣期都沒有的時候…”
釋灃的真元就算化作靈氣,也只能殺人。
血滴落到陳禾身上,是功法出自同源,無關緊要,但一個六歲的孩子,還總是記不住昨天的事,最開始根本不能循序漸進自己修行,那麽誰給他疏通經脈養氣培元?黑淵谷裡的其他人?不,一門心法,只能由同門相助,而北玄派只剩下釋灃一人。
只有一個答案。
釋灃在需要用“真正的北玄派靈氣”時,就讓真元盡入丹田,經脈俱空,重新養氣——因為真元特殊,新練出來的靈氣也終將被吞噬,只能當消耗品用。
寒風吹得屋簷積雪瑟瑟而落,小院內一片寂靜。
許久,釋灃才慢慢問:“什麽時候發現的?”
陳禾不敢吭聲。
“說說罷。”
“來豫州之後。”陳禾惴惴不安的抓釋灃袖子,“師兄,我很快就能結丹了,我會努力修煉的,等到將來我也跟師兄一樣時——”
“住口!”
釋灃第一次這樣嚴厲呵斥,陳禾反倒鎮定下來,穩穩的站著,目光堅定。
“不是這樣。”釋灃心緒混亂。
北玄派傳承數萬年,上古記載早已失落。但這三千年來,亦有渡劫飛升的先輩,他們修為更高,但沒有出現自己這種練過頭的情況。
問題根本不是出在北玄功法上,而是釋灃自己。
——陳禾再怎麽修煉,也不會變成釋灃這般,真元過處,生機盡絕。
“我每天重修一遍心法,是想找突破的辦法,也許能夠變回去。這些新的真元靈力很快就會消失,助你修行,豈不正好?”
“師兄沒有騙我?”
“不是騙你。”釋灃心情複雜,又無可奈何,只能將呆愣愣站著的陳禾順手攬進懷裡。
自從師弟長大後,除了遇到涼千山那次,還沒這樣抱過。
“蜃珠…”陳禾嘀咕。
釋灃隻好繼續解釋:“這珠子只能用特殊容器存放,用靈力裹住不是拿出來給你看,是要讓你吃下去。”
“吃掉?”陳禾驚住。
釋灃松開手臂,示意陳禾坐到旁邊。
“這顆珠子能製造幻覺,應該是用來練法寶的吧!”陳禾探頭看,那顆圓溜溜的珠子危險氣息十足,怎麽看也不是糖球吧。
“對,吃下去,用石中火將它封存在神台紫府!”
釋灃用手指點點陳禾眉心,輕聲說,“以後你就能記得住每天的事了。”
陳禾怔住。
幸好碗不在他手中,否則會被他失手摔了。
“好了,今天你晚上就吃吧。”釋灃偏過頭,看著桌上一堆奇怪的年節祭祀物品,“這是什麽?”
“…我看到祭財神的,還有祭灶的,我們是不是應該…那個,北玄派有祖師爺吧。”
陳禾擔心釋灃想到不好的事,只能躲躲閃閃的回答。
釋灃點點頭,沒說話,帶著師弟走進房內。
天色將明時,釋灃重新打開房門,走到小院中。
不在陳禾面前時,他總是神態漠然,袖手拂過,陳禾的房門又無聲無息的關上,順著縫隙能夠看到窩在厚厚被褥裡的陳禾睡得臉頰泛紅。
釋灃獨自佇立不語。
他在兩日前,自豫州到京城趕了一個來回,還跟浣劍尊者比鬥了一場。
雖然雙方都沒動真格,與遠勝大乘期高境絕頂高手的對峙,那威勢也不是好受的。
釋灃有些疲憊的摸摸眼角,他相信浣劍尊者抓不住自己,同樣他也不知道這位魔道第一高手是不是還有要命的底牌,與浣劍尊者為敵,並不明智。反正他也只是想要蜃珠,東西到手,沒必要繼續糾纏。
釋灃無聲走到石桌前,開始整理陳禾買的東西。
燭台,祭品,香爐…都是凡人常用的東西,只有一個牌位空空蕩蕩,還沒來得及寫字。
釋灃也沒有往上刻字的打算。
他慢慢將那個紅色盒子從芥子法寶中取出,端端正正的放在牌位最中央,靜默許久,釋灃退後三步,深深稽首。
“先輩上界有知,北玄或絕。吾師南鴻子,為我所弑,釋灃無能,唯願師弟平安。”
隨即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院子。
作者有話要說:釋灃祝禱的意思是:他師弟那個要命的命格,不適合收徒弟,所以北玄派也許就要滅絕了——或,是也許的意思。
為什麽不適合收徒弟呢,釋灃拿自己做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