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有許多朝官置下的別院,這府邸外觀並不稀奇。
丈高的院牆,伸出枝乾的梅樹,高大的影壁上繪著振翅仙鶴。
影壁後沒有抄手遊廊,而是層巒疊嶂的假山,生滿青苔與花木,常人沒半個時辰的工夫也繞不出去。這是府邸裡唯一的陣法,用來阻撓不知好歹想從正門擅闖的人。
至於傻乎乎翻牆而入的小賊或殺手,那就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裡住著一府邸的魔修,連廚房燒火劈柴的老頭,馬棚喂飼料的瘸子都不例外。
回廊下掛著的一溜籠子裡,蹲著各種色澤豔麗的鳥兒,它們耷拉著翅膀休息,偶爾抬頭時目露凶光,明顯都是身有修為的妖禽。
寒風瑟瑟,雪花細密似柳絮的填充了天地。
一隻白爪藍羽的大鳥驀然睜眼,疑惑的看了眼走廊右側——好像個影子閃過。
它再想仔細分辨,卻了無痕跡。
鷹隼海東青,金丹期就能直逼化神期修真者的目力,它很肯定剛才不是幻覺,確實有人闖入府邸。這樣膽大的人,數百年都沒有過了,沒準是浣劍尊者的對頭。
海東青收攏翅膀,埋下頭裝睡。
它是妖修,也是魔道送來討好的浣劍尊者的禮物,養在府邸裡供主人逗樂,浣劍尊者心情好的時候會喂它們幾顆靈丹,平日連吃的都沒有!!
妖修天性嗜殺,就算有辟谷的能力,不吃血肉簡直是虐待!
打吧,鬧吧,最好把府邸搞得天翻地覆——海東青暗搓搓的期待著。
靜夜飄雪。
釋灃安然無恙穿過半個府邸來到浣劍尊者獨居的後院,他路過的地方不要說留下氣息,連氣流都沒有絲毫紊亂,房舍裡的魔修們才會一無所覺。
探查修真者府邸歷來都是最麻煩的,既不能跟蹤送膳的丫鬟(不用吃飯),也沒法隨手敲暈一人逼問寶庫所在(只有浣劍尊者自己才知道),至於在後院打掃聽候差遣的下人,釋灃連看都不用看,就猜出那是傀儡。
傀儡由主人灌輸的靈力驅動,實力雖不值一提,但被它們發現,就等於此間主人亦知曉了。
湖面凍著一層薄冰,梅花開得正茂。
湖畔重閣中,忽然打出一道亮晃晃的燈光,鋪瀉在湖面上,映照著晶瑩冰塊,流光四溢,仿若提燈迎出之態。
釋灃毫無驚色。
既知浣劍尊者沒出門,他就準備好了直接強搶。
——若是浣劍尊者連自家被闖入也發現不了,魔道第一高手也不過徒有虛名。
紅衣自梅林掠出,須臾光影,已站在水榭樓閣前。
曳地的青色帳幔垂落不動,向湖面照出耀眼光輝的是一尊鑲滿蛟珠的金爐。
傳說在上古時期,蛟龍為患。蛟生千年,裂其筋骨,可獲得明珠十二,光華璀璨,猶如星子。
單單這一樣東西,就足夠修真界大部分人瞠目結舌,財大氣粗得他們禦劍也追不上。
釋灃遠遠的一拂袖,垂幔倒卷而起,露出樓閣內一扇擺設奇怪的屏風。
室內漆黑一片,唯有屏風後點著燭光,屏風是紙製的,上面用水墨繪著幾筆遠山薄霧。
一聲吱呀微響,紙屏後緩緩升出兩個彩繪的皮影人,手腳連著線杆,它們緊貼著屏風,靈活的彼此拱手,燭光下栩栩如生。
沒有樂聲,只是兩個假人模像樣開始交談。
“東村的莫家老爺,發現西村鄭家有不速之客來拜訪自己,你說莫老爺會高興嗎?”
“哎呀,這又什麽值得高興的?鄭家看不起莫家,又拿莫家沒辦法,兩家都不是好東西,誰都不比誰有錢!深夜跑來,居心叵測!”
左側皮影人慈眉善目,仰頭作哈哈大笑狀:“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鄭家這回來的人,鄭家上下都對他戒心甚重,汙蔑他早已成了莫家的人。”
右側皮影人臉相凶神惡煞,它抬起手臂扶住腦袋:“竟有此事?”
“有本事的人,到哪裡都能賺錢,鄭家這個人,是難得一出的天才啊。”
“莫老爺想拉攏他?”被操縱的皮影人捂著嘴,鬼鬼祟祟的說,“莫老爺一高興,我們就有好處啦。”
寒夜水榭樓閣,室內空空蕩蕩,理應是浣劍尊者居住的地方,卻詭異在演皮影戲。
釋灃卻一點也不在意,還負手站在那裡繼續看戲。
竹簽操縱的皮影一巴掌揮到“另一人”腦袋上,呵斥:“誰說莫老爺很高興?”
“咦,此話怎講?”那個皮影諂媚討好狀。
“莫老爺想去城裡已經很久了,一輩子都想進城啊!”
皮影憤憤甩袖:“瞧你說的,誰不知道!東村西村哪個人不想進城啊,城裡好呀!”
“對啊,莫家是拿不到路引進不了城!鄭家今晚來的這個人啊,非常有希望拿到路引,結果呢!他跑到咱們兩個村潑皮無賴們住的黑淵谷裡,不思進取啊!你說,一個進不了城的莫老爺,看見一個能進城但偏偏不進去的鄭家人,他是不是特別來氣?”
“一點不錯!”
釋灃恰當好處的發出一聲輕咳。
這聲宛如戲中梆子驚鼓,兩個皮影同時晃動轉身,就像盯著屏風外的釋灃。
面對這詭異到帶著恐怖氣息的一幕,釋灃依舊神色淡淡開口問:“敢問,二位進過城?”
“現在城門許進不許出,我們要是進過城,怎麽還會留在此地?”皮影人憤怒回答,牽著它手臂的線都繃直了。
“不錯,從前城裡人出來我們知道城裡好。現在城裡好不好,誰知道呢?”釋灃漫不經心的說,“再者,我若是莫老爺,看見別人進不了城,只會更高興。難道我一心一意拿了路引,輕松進城去,他就會高興了?”
“……”
兩個皮影頓住,然後抬手示意:“貴客請入。”
隨即滑下紙屏,僅剩搖曳的燭光。
釋灃緩緩邁步,他早已看過,這間樓閣內什麽機關也沒有。陣法符籙是北玄派擅長,若有分毫異樣,都瞞不過釋灃的神識。
水榭內唯有紙屏後方,神識查探不到,毫無疑問那就是——
釋灃繞過紙屏,往下是三級台階,恰好能讓玩皮影戲的人藏身其下,不被燈光照到。
精致的皮影人躺在最後一層台階上,竹竿與線捋得整整齊齊,一個穿著黑色鬥篷,戴著厲鬼面具的人坐在旁邊。
——這當然就是浣劍尊者。
盡管釋灃沒想到這位魔道第一高手還喜歡玩皮影戲。
沒用術法,不是傀儡,像凡人一樣撥動竹竿,用手指操縱。
莫家就是魔修,鄭家當然就是正道。路引,進城什麽的,當然是指飛升。兩村的潑皮無賴們住在黑淵谷,這形容真是絕了。
“北玄釋灃,前來拜訪尊者,此番有不情之請。”
“我若不給,你就準備搶。”浣劍尊者點頭為釋灃補充。
聲音略微沙啞,與之前皮影戲主角那兩個話音截然不同。
浣劍尊者是魔道第一高手,但深居簡出。就像釋灃的仇人都死了,也沒有活人知道浣劍尊者的秘密。
更準確的說,讓浣劍尊者出劍的人,都死了。
——這位魔道尊者沒有對手,也沒有朋友。
“釋灃身無長物,原先倒願意拿出一些東西,彌補尊者的損失,但我見了蛟珠金爐後,頓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浣劍尊者這樣富有四海,釋灃索性連交換這個途徑也免了,直接搶。
“看來,你是想要一件我絕不會給的東西。”浣劍尊者慢慢從蒲團上站起來。
“尊者有一柄劍。”
“顯然。”
“我要劍身上鑲嵌的那顆珠子,南海萬年蜃珠。”
浣劍尊者一震,顯然這個要求出乎他預料。
“蜃珠?我還以為你是來要北玄密寶的呢!”
這次輪到釋灃瞳孔收縮,他忽而笑道:“閣下去漠北荒原數日即返,整整三月,修真界沒有北玄密寶的消息傳出來,看來這密寶毫無價值。否則你得了密寶,涼千山豈會不大肆宣揚?”
“為什麽不是涼千山得到密寶?”浣劍尊者長歎一聲,“我的心腸比他好,回家後不會傳得人人皆知鬧得大雪山不得安寧,我最多只會找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讓他的腦袋,不在脖子上而已。”
釋灃負手挑眉:“涼千山獲得密寶,有這個可能麽?”
“哈哈,說得不錯。”浣劍尊者嗤笑道,“有本座在,憑他小輩,也敢妄想。”
說完,他複又看釋灃,忍不住又歎息一聲:“我一見你,隻想感概修真界傳言你已入魔的事為何不是真的,魔道調零,數百年不見有天賦之輩了。”
釋灃不答。
他自己就是大乘期,當然知道大乘期的修真者,修為差異也很懸殊。
大雪山神師涼千山,只不過是大乘期初境的修為,釋灃是中境。他今日來此之前,原以為魔道第一高手,已經活了八百年的浣劍尊者是大乘期高境,結果氣息感應卻遠遠超出同為大乘期高境的聚合派掌門,這種看不透的高深莫測,至今釋灃見過的人裡面,只有黑淵谷主能與之相比。
浣劍尊者忽然又說:“為何你會想到密寶毫無價值,沒準這次北玄密寶的消息,同樣是假的呢。找一個假寶藏又不是什麽長臉的事,涼千山自不會再提。”
“寶藏的真假有什麽要緊,就算是假寶藏,他也可以放話說你拿了,只要天下人相信,這便是了。”
“哈哈哈!”
浣劍尊者翻手取出一個紅色盒子,推到兩人中間,無形勁氣托著盒子,懸空漂浮。
盒子是木質的,一種十分堅實的木頭,上古時修真者用它來蓋房子,不透靈氣,除了堅固耐用,適合存放東西外,沒別的用途了。
釋灃沒有急著伸手接這個盒子。
“尊者一葉障目,想必也為北玄密寶動心過。倘若我北玄派真的有此寶藏,又為何會逐漸式微,乃至三千年前被趕出中原?”
寶藏當然曾經是有的。
浩劫之戰的戰利品,各派傳承功法,靈器丹藥…
“我也與眾人一般,想過可能是某一代北玄派掌教猝死,沒來得及說出這個秘密。以至於北玄派都不知寶藏何在,逐漸衰落。”
釋灃緩緩伸手,接住這個既無禁止也沒有符籙封鎖毒藥暗算的盒子,神色冰冷:“後來我想,也許我派先輩,早就讓它去了該去的地方。”
手指一動,盒子掀開,赫然露出裡面一堆玉牌,有的微微發光,有的黯淡灰黑。
隨手拿起一塊,上面赫然以上古文字寫著:“吾派調零,托付北玄傳承,滄瀾弟子,毋忘此恩。東海滄瀾島第七代島主絕筆。”
下方一面發光的玉牌則寫著“門派斷絕,天道浩劫,我非凡人,無法留於人間,托付北玄傳承,望吾後輩,莫負莫忘。昆侖派飛升者寒松仙。”
北玄派遵守諾言,用千年時光,找定了所有傳承,隻留下當初約定的玉牌,鎖在盒中。
這是因果,也是諸多門派仙人欠下的人情。
這就是北玄密寶。
——莫負莫忘,五千年後,縱使拿出,誰人信之?說只有此物,誰人信之?
——毋忘此恩,時至今日,滄海桑田,北玄尚有釋灃,昆侖派滄瀾島等等傳承早已滅絕。
北玄密寶,永世埋葬。
作者有話要說:寶藏的正確答案:一箱子感謝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