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禾拈著一張紙鶴傳書,嘴角邊滿滿都是笑意。
這是長眉老道寫來的。
雲州千裡路遙,紙鶴傳書並不安全,這麼一封信,還是花錢丟給梁燕閣,然後從海上轉悠了那麼一圈,最後在青州登岸時放出來。
一揭開,撲面而來的便是滿腹怨言的碎碎念。
“你小子出息了啊,讓石中火帶著人混進山谷。”
“釋灃道友跟你瞞得真死啊,老道竟然不知你們的師父沒死!南鴻子啊,哎喲,在老道那輩人裡面,南鴻子可是了不得的…”
以下是各種傳言,虧得長眉老道耐心好,竟然全都記著。
“世無常理,水無常形,要說對這凡塵俗世看得最透的,還真是你那師父。”
“…雖是前朝的將軍,當年鎮守的榆陵關也不復存在,但是邊疆一帶的凡人到如今還記得啊,哎陳禾小子你別說,老道曾經去那邊轉悠過一圈,還看到釋將軍廟。那廟門口啊,還一塊豎起來的石碑,寫著什麼‘樹蒼蒼,水茫茫,榆陵不見戍邊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多少年了,連字跡都快磨滅了。“陳禾聽到這裡,微微挑眉,竟動了幾分去看的心思。
前世竟然與師父錯過了,當真稱得上是一件憾事。
——罷了,離焰尊者的遺憾多了去了,而今補之,為時不晚。
紙鶴傳書裡,長眉老道後半段話就全是抱怨了,什麼南鴻子來了四五天,黑淵谷所有人都被他忽悠得只會說南鴻子的好話啦,石中火到處禍害他們的收藏啦,南鴻子胡說八道,聲稱黑淵潭寒氣可以壓製先天火靈,逼胖娃下水,岸邊滿是喝茶圍觀的人,石中火嚎啕大哭,谷主哄了他半天,石中火終於抽噎著告狀“騙火,這水裡沒有魚”。
陳禾唇角彎起的弧度越來越高。
隨即又冷哼一聲。
“陳小子喂,石中火比你小時候好騙多啦!你小時候那個鬼機靈喲,難糊弄,難對付,還會反過來偷藏我們東西,還是呆呆的先天火靈比較有趣。”
長眉這純屬老了,嘴碎,完全不知道自己把陳禾這裡剛清掉的小黑帳又整回來了。
陳禾垂眼,稍一抬手︰“來人。”
“尊者。”
立刻有魔修躬身待命。
“向河洛派發帖,就說金秋重陽,我要請赤玄真人賞菊。”
“賞…”
魔修一臉微妙表情。
自從有位道人,借著春。宮圖冊與魔尊搭訕成功,那些挖空心思想討好陳禾的人,一窩蜂的湧進豫州城書鋪,把那些書冊買了個空。
彼時修真界,對兩個男子雙修這種事,幾乎都是搖頭的。
正道修士有的是心裡不齒,多聽一句都嫌惡,有的則是真心實意覺得不妥,後者倒不是偏見,只因為這事在修真界不常有。
魔修則是想,這種雙修有效?哪兒有功法?然後細細思量,便覺得天地陰陽相合,這比找一個爐鼎麻煩多了,花的力氣更大,還不知道怎麼修煉,如何不搖頭呢?
如果不是因為陳禾有這麼個“癖好”,許多魔修都不懂這些說法。
其實他們大多數人,也不是真的想跟陳禾“雙修”,跟魔尊是沒有雙修這回事的,只有被采。補,可能會撈到一點好處,但風險性也大。
他們求的只是——至少能在魔尊面前說得上話,湊得上趣,俗話說投其所好,要是連魔尊的話都聽不懂,往後還有什麼前途?
“尊者,您要請赤玄真人賞菊?”
魔修鼓足勇氣提醒,“但是今年因為正魔兩道打得太頻繁,有點攪擾天地靈氣,百姓的糧食收成還沒什麼問題,可是菊花名品開得就不是那麼好了,一時之間,怕是找不到那些稀罕種類。”
陳禾哂然︰“只是一個名頭,你倒認真。”
魔修神情更僵,果然是名頭嗎?話說回來,赤玄真人年紀一把了,有什麼魅力之處?莫非自家尊者專門對道士有興趣?
“河洛派封了山門,若是他們膽敢不接帖子,這…還請尊者示下。”
“嗯,他們確實不會接。”陳禾慢悠悠的說,“造出一點聲勢,讓旁人覺得我們在給河洛派找麻煩就行了。”
“尊者?”
“你不用知道太多。”
“……”
魔修只能帶著一腦門奇怪想法告退了。
雖然事情的真相,只不過是魔道即將一統,如果陳禾不去找近在咫尺的河洛派麻煩,那麼即使河洛派掛著一個封鎖山門的牌子,他日在修真界正道宗派口中,河洛派也不太好坐穩位置了。
陳禾眯起眼楮,彈了彈那張紙鶴。
——就要這樣,欺負你的徒弟,攪得你門派惶惶終日,還要你的徒子徒孫加同門都來感謝本尊這。
陳禾隨手將這張紙一拋,看著它化為飛灰,開始思量起長眉老道在信函裡提到的另外一件事。
南海妖蚌竟然找上黑淵谷,這條路徑竟然是失蹤的浣劍尊者搭的。
但是那隻蚌腦子有些不好使,一個勁的遊說谷主,想要黑淵谷眾人出手解決“為禍蒼生”的魔道,以及隱隱統轄魔道之勢的陳禾。
滿山谷的人都用詭異的目光注視著那隻蚌。
長眉老道等人的吃驚、不可置信,都被南海妖獸當做怒意,其實眾人滿腹念的都是“原來外面這麼亂了”。
黑淵谷裡稱得上大派出身的修士並不多。
一個修士,如果有了化神以上的修為,哪怕沒有飛升的希望,宗派也不允許他隱居不出,不為宗派出力。
聰明的門派,都學著河洛派長仙門不出來了,就算損失點地盤,也是有限。
他們開始憂心忡忡想著自家晚輩夠不夠機靈,不要傻乎乎的被聚合派寒明宗拐出去充作馬前卒就行。
妖蚌費力氣說了一刻鐘工夫,自以為得計,結果轉眼就被黑淵谷主一拂袖丟出去。
長眉老道將這事當成笑話說給陳禾聽,陳禾卻不是簡單的一笑而過,他將蜃珠裡的記憶翻出來,將海市蜃樓遭逢的一切又細細看了一遍。
“鬼蚌…”
大約是前世在南海結下的仇恨。
“跳梁小醜。”陳禾再一彈指,召喚來幾個魔修,命令他們留意海外妖獸的動向後,就將這事擱下不管了。
對陳禾來說,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比這些不知道躲在哪裡,數目幾多的“前世仇人”更重要。
探指入儲物袋,取出青黑色的夔弓。
這柄在小界碎片內鑄造,又千錘百煉,如臂指使的武器,化神期的還堪用,但是如今,已經有些承受不住更大的威力了。
弓身看似光滑,內裡其實布滿裂痕。
不用多,再全力開弓一次,就會立刻崩碎。
陳禾輕輕嘆了口氣。
前次離焰誤進小界碎片時,已經元嬰期了,最後抵禦無邊天劫時所用的兵器,不是弓箭。慣用的兵刃一旦順手,想要更換,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如今陳禾不需要費什麼心思,自然就有靈石異寶源源不絕的奉上,供他鍛造修補法寶,凶獸魂魄雖少見,但只要出得起價錢,在梁燕閣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這柄弓,是受姬長歌指點鑄成。
弓身是夔的彎角,經歷過水寰谷外八千年的困戰,上古妖獸與修士,早已死去,還因最後的意識互相拚戰著,一個要守住故土,一個被迫逃離因仙人交戰而破碎的故土。
孰是孰非?
彎角是陳禾從沙土裡撿起,那些沙粒,可能是古修士的骨骸,也有可能是凶獸曾經強悍有力的身軀。
這柄弓,是與前世不同的地方。
陳禾下意識的珍惜一切自己身邊親近的,與從前不同的事物。
南鴻子如此,會搗亂的石中火,沒有死掉師兄的詹元秋,放心不下兄弟的羅靜姝,碎碎念的長眉老道……
當然也包括這柄弓。
好像有了這些,他與釋灃發生過的所有,都變得愈加真實了似的。
“吾之心魔。”
陳禾自嘲的笑了笑,復又端詳起手中弓︰不如去寶庫裡看一看,有沒有能夠填補弓身的天材地寶。
每個魔尊都有一個寶庫,現在陳禾也不例外。
這時陳禾還沒意識到,日後修真界說到最坑的寶藏,裂天尊者的滿箱子摸來的荷包小物件,與離焰尊者滿屋子書架的春。宮圖冊,哪個才是第一,被世人爭執不休,流傳千古,而實際上的奪魁者北玄密寶,卻因為真相無人知曉,繼續荼毒坑害著整個修真界,每隔三五十年,就要被重新炒熱一回。
可見名聲不是什麼好事,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修真界大勢所趨,正魔兩道戰爭很難結束,但是正道要翻盤卻沒有可能,幾十年甚至數百年後,有機緣才有例外吧。
但到了那個時候——
陳禾輕撫弓身,愉快的想,就能與師兄團聚了罷。
“唰。”
又一道紙鶴傳書飛來。
陳禾疑惑接住,展開一看,不禁皺眉。
還是黑淵谷長眉老道來信,含糊的說︰
“陳禾小子,倘若多年後你要飛升,可否在釋灃道友渡劫的同一個地方飛升?谷主想殺楊心嶽之心不死,谷主掛念浣劍尊者之心急迫啊!你飛你的,這邊要有人去那個小世界找人,千萬千萬,給個方便。
又及,你到底什麼時候能飛升?”
作者有話要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張養浩‧山坡羊
下章就要跳劇情時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