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黑龍隻來得及發出這麼一聲，隨即光華透體，雙龍化作一件長戟，佇立不動。

　戟身金黃，就像縮小許多倍的鎖龍柱，銅環扣住的是狹長的月字形鋒刃，一道猩紅色澤的長絛，隨著鋒刃纏繞而下。

　銅環輕輕踫撞時，漩渦跟著震動。

　紅絛繞著鋒刃飄鼓，卻並不柔軟，怎麼看都像是黑淵谷主曾經從井裡取出的那條長鞭。月字鋒刃就像是紅絛與戟身相合後出現的“真身”。

　戟，浩然威勢。

　鋒刃紅絛，煞氣滿盈。

　生生將光暗兩分的天空，破出一片清明，吸引了無數仙人妖獸的目光，有本能想要靠近的，都被如同實質的銳氣震開。

　神兵利器，本該是舉世無雙——

　陳禾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楊心嶽手裡的小吞雲鯨，忘情的想著它曾經是怎樣的一件仙器。伴生仙器，自生靈識，很有可能是與元承天尊同階的神物。

　修士誰不心慕好法寶？

　心懷凌雲之志，不甘平庸之人，誰不想手握一件絕世神兵？要是換了離焰，更想踏血海赤焰，斬盡一切阻礙，睥睨天下。

　“師弟。”

　陳禾猛然回神，一陣汗顏。

　他以為自己心結不再，百無顧忌，沒想到仍有空隙，被輕易擊中了弱點，那種對實力的渴盼，讓他在看到長戟時，就深陷下去。

　如果沒有釋灃喚醒，只怕他要沉浸在殺戮，與對神兵的向往之中。

　“諸多法寶皆為外物，不屬己身者，縱然一時快意，也不能掌其一世，所向無懼。”南鴻子手持拂塵，看著長戟，一字一句的說，“小徒弟，有些東西，不可得！不能得！不歸你！”

　這與離焰篤信的原則相悖。

　即使是陳禾，心底也有點不快︰“人若信命，不索不取，安分守己，焉能成仙？”

　“應劫而生，應天命而出者，便是這般！”南鴻子朝長戟一努嘴，慶幸的看著兩個徒弟，“這可不是好事！什麼生來了不得的人，那是整天都在頭痛，時刻準備背黑鍋。元承天尊要不是生於太元之先，跟仙界息息相關，他用得著這樣費煞苦心？”

　南鴻子一臉“我跟我徒弟都是普通人真是太省心”的感慨。

　陳禾︰……

　他本來還想說，普通人怎麼了，他未必不能擁有一件比元承天尊伴生仙器更厲害的法寶，他就是從一無所有走到了今日。

　結果南鴻子興致勃勃的來了一句︰“伴生仙器，是神魂相合，牽絆甚深，小徒弟你真的想要？那你師兄怎麼辦？”

　釋灃不著痕跡的將南鴻子推到旁邊︰看熱鬧要分時候師父。

　這時崔少辛剛從地上爬起來，滿面生灰，一身狼狽，抬頭看到“靠山”變成了一把戟，薄雲天的靠山變成了巴掌大的魚，真是別有一股滋味在心頭。

　妖獸們繞著這邊走，沖向萬瀑谷外。

　浮空飛舟在這一連串劇烈變化下，有的已經歪歪斜斜。

　畢方囂張的拍翅掠過，實力微薄的仙人避之不及，到處慘景。

　地面上妖氛魔氣，天空卻是半明半暗，最讓仙人感到畏懼的是，他們看到了許久沒有見到的日月——

　右側光華灼目，左邊那顆在漆黑裡閃爍著幽幽冷光。

　仔細辨別，能看到“月”本身就是黝黑的，深邃冰冷，反射著一切光亮，倒顯出它清輝泠泠。

　日月同天。

　涇渭分明的兩股氣息，都在極力收斂，散落的部分形成漩渦，幽靈一般高高低低的徘徊，要是被它們挨近，仙人立刻墜下，法寶也瞬間沒用。

　“事情不對。”崔少辛脫口而出。

　黑龍浣劍與金龍袁清彌化為原身前，還發出了驚疑之聲。

　“嗯？”

　“聽說仙界很大？”

　崔少辛言外之意，楊心嶽造成的變化，根本不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改變仙界。

　因為他們看得真真切切，所謂的日月，就是先前的一朵墨蓮，一朵清蓮所化。

　陰彌濁氣精粹與清聖元氣純華沒有對撞，而是各自散開，變成了高懸在上的日月。

　這片天幕很小，釋灃三人抬頭一看，就知道出現異象的範圍，不足三萬裡。放在人間是個挺大的範圍，但是在仙界，也就是駐守在萬瀑谷外的仙人都被囊括進去。

　“又一道陣法？”釋灃沉下臉。

　如果是真的，元承天尊是不給他們之中任何一人逃出去了。

　陳禾則有種古怪的熟悉，自言自語︰“千曇並蒂蓮兩分，元承天尊以逸待勞，這兩個鬥得什麼法，折騰得這裡與仙界隔開，像是一個小界碎片。”

　浣劍袁清彌不惜化為原形，顯然是以為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才會做出這樣的保護姿態。

　然而那件可怕的事，是已經發生，還是尚未出現？

　釋灃拿不準。

　這種時候，無人會靠近楊心嶽問個究竟。

　他孤寂的立於原處，神情莫測，藤蔓狀的根系慢慢碎為粉末消失，日月齊輝下，他慢慢低頭看了手裡的吞雲鯨一眼，隨後將它揣進懷裡。

　周圍喧嘩、殺戮、混亂，他都恍若未見。

　有靠近他身邊的妖獸，莫名其妙拐了個彎弧，連飛劍都無法直接掠過。

　一個人，站在那裡，卻像是不屬於這世間。

　陳禾見過的楊心嶽，是八千年前的南合宗宗主，從輪回裡復甦的快意，對守在葬魂淵多年的愛寵欣喜，是傲慢的，不近人情，但又很有氣度，不與攪擾了他的一眾修士計較。

　沒有追著梁燕閣的人找麻煩。

　跟沈玉柏試招時，還將吞海獸收了起來。

　南鴻子見到的楊心嶽，有些落寞，卻不失風采，一鍋羊肉湯結下的不是情義，而是兩個失去心中曾經堅定不移守護之地的人，沉默地站在以為會為之死的廢墟上。

　滄海桑田，莫外如是。

　棄我去者不可留。

　蒼穹天幕下，火堆肉湯旁付諸一笑，那時的楊心嶽，很合南鴻子那般行遍天涯，看破世情的灑脫。

　不管哪一次，楊心嶽都沒有這樣黯淡的目光。

　他的腰沒有彎，他的頭沒有低下，但卻有種不堪重負的疲憊。就像走過一條很長很長路的人，沒有找到支撐他熬到今天的最重要東西，眼底是茫然，但理智又克制著心緒，不會動搖，沒有悲涼。

　——他仍能穩穩站在那裡。

　“元承天尊？”

　楊心嶽聲音枯啞，他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將目光投向那座浮閣狀的飛舟。

　銀色輪盤裡，楊心嶽的虛影清晰得仿佛近在眼前。

　雲辰仙君忽然嘆了口氣，浮閣內傳來一個蒼老的，與雲辰子平日截然不同的聲音︰“你可知道，你放棄了什麼？”

　禹仙君聽了，一個勁的發愣，喃喃自語︰“果然是他！竟然是他！雲辰子，元承天尊…仗著下界歷劫的說法，讓人沒有生疑！”

　雲辰子比黑淵谷主、浣劍尊者都要年長，算時間對不上後，已經打消了一部分人疑心，而且元承天尊素日言行，與雲辰仙君相差懸殊。

　最關鍵的是，元承天尊沒有理由委屈自己，做什麼仙君。

　他是仙界最有地位，同樣也是最有能力之人，在人間時遮遮掩掩就算了，回仙界後還悄無聲息，所以很多人寧願相信他沒有回來。

　元承天尊失去力量，所以不敢露面？開玩笑，與仙界氣運相關的元承天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仙界還能平安無事？

　“他到底要幹什麼？”禹仙君又驚又怒。

　意識到雲辰仙君真身的人並不多。

　就連始終喊不動雲辰子的寒松仙君，下意識以為雲辰仙君已經出事了，外面的陣法是元承天尊布的，就連此刻身在浮閣，也是因為要接手雲辰子之前布在萬瀑谷的陣法。

　“好啊！他為北玄天尊效力，實際上是給元承天尊做內應？”清合仙君揪著身邊那個河洛派仙人，就差暴跳如雷了。

　“仙君息怒，我真的不知道。”胡須全白的老頭，皺著一張苦瓜臉，“吾派的這個後輩，特別有出息，又特別的古怪，他授業恩師往上數四代，沒有一個飛升的！我河洛派一門幾千人，能飛升的就那麼幾個，徒弟又收弟子，往往分著分著就只有元嬰期的出息了。”

　隔幾代後根本不熟，草窩裡飛出一個金鳳凰，也還是不熟啊！

　清合仙君又追問︰“元承天尊真跟楊宗主有過節。”

　白須仙人被他問得直翻白眼，八千年前連河洛派都沒有，他往死裡撐也不知道。

　好在這時，元承天尊的聲音再次響起︰“清聖元氣與陰彌濁氣由你吸納，去蕪存菁，你不是尋常人，又恰好尋了這麼一株陰陽造化的靈木，作為寄靈之身，你更不屬於這個仙界，以萬瀑谷為源，創出新的仙界，也不無可能，我自問藏匿甚深，你又是在千曇並蒂蓮綻放時剛剛甦醒，不可能發現吾在此地。”

　方才嘲笑禹仙君大驚小怪的幾人，目瞪口呆。

　只聽元承天尊繼續說︰

　“為了這條魚，為了燭龍，為了轉世無數次的一點靈識，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可惜！伴生仙器，與你同生，你未死它不滅，只是沉睡在你的神魂之內，又非消亡，何必為它停步？我真想不到，上個仙界的大氣運者，是如此畏首畏尾，優柔寡斷之人。”

　青辭仙君涼薄的一笑︰“燭龍身化元氣，孤注一擲助你，機會轉瞬即逝，一念之差，你已身陷羅網之內。你，對得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