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千山當然不像陳禾說得那麼不堪。
想也知道,倘若他模樣難看,也不可能在大雪山乾坤觀裡混出頭。想要博得師門長輩的賞識,除了會鑽營,哪能長得討嫌?
如果涼千山真的一無是處,年輕時也交不到釋灃這個朋友。
他只是目光短淺,多疑智低而已。
——同樣出身微末,被世情磨礪,有些人不需功成名就,也是一身卓華氣質,談笑從容,而有些人就算有了不凡的身份地位,骨子裡還是那麼淺薄。
前者說的是詹元秋,後者是涼千山。
乾坤觀能壓住涼千山的人都死完了,他愈發自大起來,連當年往上爬的時候挖掘出來的聰明勁都用幹了,幸好大雪山遠在關外,沒人跟他爭那一畝三分地,不然像涼千山這種自詡腦子明白的人,聚合派寒明宗一坑一個準。
乾坤觀是前朝供奉出來的國師,如今落魄,那排場還是端得足足的,一溜道人站出來,沒一個東張西望神采飛揚的,一下就吸引了眾多散修的目光。
“那是?”
“雪山神師,就是——被浣劍尊者趕出中原的那個門派!”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有的互相嘀咕︰
“瞧來氣勢也足,比聚合派順眼。”
“算了吧,乾坤觀與聚合派是一丘之貉。”有知道內情的嘖了一聲,“聽說想要在大雪山混出頭,得把師門長輩當主子供,弟子間還勾心鬥角的。你沒聽說前段日子大雪山鬧出一樁是非,涼神師的大徒弟設計陷害自己師弟,結果事情敗露,那小弟子性情比較愣,抄起法器就砍,鬧得不可開交。”
“還有這樣的事,這等門派,與魔道有何區別?”眾人驚奇。
他們自以為聲音低,涼千山是什麼修為,這些小話他聽得真真切切,胸口一陣憋悶,卻又不好宣泄出來。
人就是這麼奇怪,涼千山自己用盡手段,爬上了現在的位置,但對於同樣野心勃勃的弟子,卻看不順眼。
倘若浣劍尊者知道涼千山的心思,必然嘲笑說,京城高坐龍椅上的天子,通常都是這德行。自己做太子的時候處處製肘,微小謹慎,腹誹上頭那位老糊塗瞎了眼猜忌心重,等到自己看兒子的時候,又是各種敲打試探,怎麼苛求怎麼來,儲君還不能流露出半點不滿。
只因為天子把那個位置,看得比什麼都牢。
涼千山這一生值得稱道的事,也就是坐上了大雪山乾坤觀掌教之位了。
早年涼千山野心勃勃,在北玄派與聚合派,少年故交與能獲得的好處之中,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利益。明明發現聚合派在大雪山附近動向不明,卻坐視放任了,更沒有對釋灃提起一個字。
有時候,卑鄙的人豁出去了,未必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北玄派覆滅,禁地被燒得乾乾淨淨的,聚合派鎩羽而歸,涼千山也什麼好處都沒撈著。
他開始覺得自己做什麼都不順——偷到浣劍尊者那邊的消息,搶先一步在荒石灘上翻找,結果“北玄密寶”的盒子跟“上古魔宗傳承”還是落到了魔修手裡。
涼千山聽聞“浣劍尊者暴斃”的消息後,深信北玄密寶已經落入釋灃手中,屢次派人在豫州一帶放出流言。
成效沒見著,修真界反倒眾口一致的說聚合派趙微陽得到了北玄密寶。
涼千山氣得不行的時候,大徒弟私下暗害小弟子的事被人揭穿了。
——乾坤觀暗地裡互相陷害的事多了,鬧得要直接殺人的,倒是不多,也不是那些弟子不想這麼乾,只是能耐有限。
涼千山這個大弟子,低眉順眼,對涼千山恭恭敬敬,小徒弟反倒愚得很,辦事總不得涼千山的心。平日裡涼千山很不喜歡小弟子,照理說他這麼偏心,該動心思坑人的應該是那個小的,結果讓人瞠目結舌。
小弟子的笨拙,幾乎都是大徒弟刻意誤導的,這才讓涼千山對小弟子很不順意。
要說這大弟子,心思陰毒,還想著把對手打得徹底翻不了身才罷休,於是精心設計了一出“小徒弟心懷不軌,逆師叛門”的戲碼,結果還沒演呢,就被揭了個底朝天。
——今日敢拿涼千山做筏子,明天弒師的事也不是做不出。
一個居心叵測,一個太蠢鬧得修真界都知道了這醜事,涼千山徹底惡了兩個徒弟,索性前來中原另尋良才美質。
正好趕上小陽山天災,涼千山直接來踫機緣了。
涼千山最憎惡被人指指點點,他冷哼一聲,生生以神識震得那群散修坐倒在地,最碎嘴的那個七竅流血,眼見就不行了。
“涼道友好大的脾氣。”
聞訊迎上來的寒明宗長老冷嘲熱諷。
河洛派赤玄真人冷眼旁觀,一言不發。
正道五大宗派這次湊了個全乎,只是再也沒有辦法往日維持的和氣,你擠兌我,我諷刺你,各自都不乾淨,各家也有問題,就差直接撕破臉。
赤玄真人樂得輕松,連寒暄勁都省了。
涼千山也沒把這位河洛派掌門放在眼裡,就在赤玄真人閑閑看熱鬧的時候,忽然感到一絲警兆,緊跟著肩膀就被拍了下。
“赤玄掌門,許久不見。”
“……”
這個聲音是血魔的師弟,那個——據說可做魔道魁首的陳禾!
赤玄真人僵著臉,完全想不明白,作為一個大乘期修士,他怎麼沒看穿陳禾的隱匿法術?身周還是空蕩蕩的,絲毫破綻都沒有。
“不知兩百裡外的陣法布置得如何?”
緊跟著說話的是釋灃。
赤玄真人疑惑頓消,在他看來,定是釋灃用法術瞞過了自己的感知。陳禾修為還差一個大境界,不可能做到這點。
“布陣倒挺順利,再過三五日也就成了,只是……”
赤玄真人瞥那邊互相嘲諷的正道修士們,無奈的說,“他們不同意這麼快封鎖小陽山,還打著收服三昧真火的主意,白日做夢不肯醒!”
“哦?”陳禾感到詫異。
通常正道修士不想要三昧真火,也提防著魔修走運得到,尤其在修真界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會刺激到他們。
“貧道算過一卦。”赤玄真人輕輕搖頭,“這是不該來的東西,也不該被人得。”
這麼準?
陳禾下意識看釋灃,有些不信。
好歹他上輩子也是魔道魁首,做天衍真人對頭好多年,也沒見著天衍有這樣的本事!
“不該來的東西,為何會出現呢?”陳禾存心為難赤玄真人。
河洛派掌門一愣,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
陳禾一心想挖出點東西,迂回著問︰“世間萬物,皆有存在之理,是這樣吧?”
這句話正合河洛派功法的宗旨,赤玄真人聽了立刻贊同,“不錯,不該出現在世間的東西,想來是有人付出代價,希望它能達成什麼事,才會…”
“轟!”
一道天雷直直劈下。
赤玄真人滾倒在旁邊,驚魂未定。
原地出現了一個深坑,這雷來得太快,又猛,若不是河洛派專精“不慎泄露天機,得及時何逃脫”這項修養,堂堂一派掌門就被當眾出醜了。
赤玄真人一頭冷汗的站起來,天幕雷光再閃。
他倉皇而逃,天雷就追著他劈,留下一路焦灼痕跡。
修士們驚駭得合不攏嘴,半天才琢磨出味︰難道河洛派算出了三昧真火歸屬的天機?
“赤玄掌門稍待!”寒明宗大長老最先反應過來,連忙喊著追了上去。
其他人哪肯落後,連同看熱鬧的,轉眼就走得一個不剩。
陳禾無語很久才說︰“師兄,我不是有意坑害赤玄真人。”
“我知道。”
“師兄知道沒用,要是天衍與長眉老道以為我們故意設計河洛派怎麼辦?”陳禾想想這麼多人一窩蜂追著赤玄真人問天機,就忍不住同情起河洛派。
“不必,赤玄真人只要說一句他不想死,沒人能逼著大宗派的掌門被雷劈死。”
“……”
師兄說得太有道理,無法反駁。
“陣法一成,小陽山便被封鎖,不管那個別有用心者在計劃什麼,空中火只是一招廢棋了。”釋灃目光幽深,好似盯著一個地方出神。
陳禾愣了一陣,這才想到那是涼千山走的方向(別呀,那是所有人追著赤玄真人去看熱鬧的方向,涼千山也不例外),剎那間就明白之前釋灃塞給他鏡子,不讓自己提曲鴻的感受了。
“師兄,你為什麼放過涼千山?”陳禾陰沉沉的問。
“嗯?”
釋灃確實在想涼千山。
他修為日深,北玄派功法又擅長感應天地靈氣,釋灃這次一見,才發現涼千山困頓不堪,神光微弱。別說飛升,涼千山能到這個境界,本身就超過了他的能力。
“他汲汲營營,最後空忙活一生,何必我去找他麻煩?”
釋灃說得輕描淡寫,聽在陳禾耳中,卻是另外一個意思。
——釋灃與涼千山,是早早相識的,大雪山住著兩個門派,三百年的交情,就是再淡薄,還是有的吧!
陳禾帶著殺機想,果然涼千山是個很礙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