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烈的血腥味,被法術隔絕在這一小塊地方。
可是妖獸臨死前的慘嚎聲,隨著混沌元氣的波動傳出去很遠,黑暗裡一個猙獰的頭顱緩緩探出,翅膀卷起一陣狂風,將它高高托上了天空鮮紅的眼楮俯瞰大地。
沒有光,它的陰影也是不可見的。
妖獸與魔修們齊齊打了個冷戰,驚懼的仰頭上望,在放棄美味與繼續跟蹤的選擇面前,它們開始遲疑。
陰冷的風,帶來無盡的渾濁惡念。
那是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怨氣、憎恨,以及貪婪,妖獸們身上淡薄一些,魔修這裡尤甚。
“仙界竟然有魔修?”
“仙界怎會是這副模樣?”
離焰心裡冒出這兩個疑問後,激蕩不安的心緒慢慢沉了下去。
覺得魔修可以飛升,期望釋灃陪伴在自己身邊——這顯然是離焰的兩大執念,如今都以一種詭異的形象在自己眼前實現。
這不是心魔,又是什麼呢?
修士總會遇到心魔,最倒霉的一種,無過於渡劫的時候來襲,離焰早就做好了天道為難自己的準備,心魔也不算什麼。
他看著釋灃的臉。
對方溫聲細語的安慰,略帶心疼的目光,寵溺的神情……真是極遙遠,又虛幻的期望啊。離焰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妄圖以心魔動搖自己的意志,天道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抬頭望了眼天空,晦暗陰沉,暗紅逐漸被黑灰色的濃霧掩蓋。
心魔總與歷劫者息息相關,這樣糟糕的景象,正合了離焰的心境︰一片荒蕪,除了殺戮與妖氣魔氛,就只有釋灃的存在與周圍格格不入。
原來釋灃,是這般模樣?
離焰不確定這是出於潛意識的設想,還是釋灃真的是這樣。
聯想到只要靠近釋灃就會出現的無端悸動,離焰覺得答案是前者,這讓他心中一陣難捱的怒火,他傾慕釋灃多年,他繪過無數張畫卷,從他人口中臆想釋灃,但這不等於樂意用自己的喜好定位釋灃這個人。
釋灃,就只是釋灃而已。
按照自己喜好出現的這個人,不過是心魔……
離焰明白此刻自己最該做的事情,就是冷下心,擊殺心魔,毀掉這片幻境。
然而常年的孤寂,終於踏到渡劫這一步的疲乏,隱藏在心底的情感,讓他忍不住期望多看一眼心魔——即使這是褻瀆真實的幻象。
石中火敏銳的悄悄退後。
陳禾有沒有恢復正常,它心知肚明著呢!
——那股殺意只是被按捺住了,並不是消失。
離焰的目光在石中火身上一掠而過,他甚至有些納悶,難道自己真的太孤獨?不然為什麼心魔給他看長腿能跑會化形的石中火?
可出現一個胖墩是什麼意思?
讓自己稱心如意的屬下,應該是詹元秋那種吧,至少也得是童小真那樣。
這麼個娃娃,能有什麼用?最初的記憶殘留,顯現出的願望?
離焰又瞄了石中火一眼,嫌棄的想︰不!就算他還在陳家後院裡找蟈蟈的時候,長得比這好看。
還有這畏畏縮縮的樣子,簡直丟臉!
“你前世渡劫時,天道回溯時間,這一次我是你師兄,我們…”釋灃隻解釋了一句,就停住了。
因為沒用,他在陳禾眼裡再清楚不過的看到了答案。
那沉寂無情的眼楮,只是願意暫時沉溺在這份安寧裡,不管釋灃說什麼,他都不會當做真的。
離焰將目光移向南鴻子。
心魔裡不會出現毫無關系的人,這人又是誰?
“喲,真不容易,注意到我了。”南鴻子裝作做樣的嘆氣。
“師父。”釋灃不滿的皺眉,這都什麼時候了!
離焰微微一愣。
南鴻子嗎?北玄派最後一位掌門,傳聞裡是釋灃親手所殺。
離焰查過關於血魔釋灃的所有事,包括聚合派的陰謀,南鴻子的生平——只是南鴻子屍解奪舍這秘密,只有釋灃知道,其他目睹的人都死了,離焰尊者想查也查不出來。
但僅這樣,也足夠觸目驚心。
是命數,還是人心的貪婪?
血脈裡埋藏著陰謀,就這樣毀去了一個古老的門派,毀掉了釋灃擁有的一切。
當年參與那場謀劃的人,被釋灃自己殺了乾淨,至於聚合派——離焰冷然想,留著也行,等他找回釋灃,這是釋灃自己的事,他不插手。
要是聚合派沒能在正魔兩道戰爭裡撐下來,也是天注定。
聚合派…
奇怪,聚合派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嗎?
離焰微一皺眉,他只能想起充任正道魁首的那位聚合派長老,因為看那家夥不順眼,被他乾脆利落的殺了,後來河洛派接任的那個天衍真人還有點意思。
他自顧自的出神,這下連南鴻子也看不出不對了。
小徒弟這是——
南鴻子跟釋灃交換了一個眼神,瞬間明悟。
以為眼前一切都是心魔?
南鴻子不禁沖著釋灃露出戲謔的笑意︰不容易啊,還沒一掌劈了你,小徒弟果然對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釋灃用眼神警告師父收斂點,不要刺激陳禾。
“可是為師性命堪憂啊!”南鴻子繼續表示這事的棘手。
任由陳禾誤解,沒準啥時候就沒頭沒腦的挨一招,想要解釋吧,人不信!小徒弟真是太難養了,比石中火還難!
離焰當然不知道南鴻子在這樣腹誹自己。
他心裡奇怪,為什麼心魔裡還有釋灃的師父?
難道因為這是釋灃的遺憾?唔,顯然找到釋灃是不夠的,還要替釋灃化解他心裡邁不過的心結。
離焰的目光又冷了一分。
——你叫我不從天命,可你自己不肯好好活著。
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荒石上,三人間安安靜靜,沒有人說話。
修士一旦陷入心魔,如果不能破除幻象,為守心境,隻做旁觀,不理不答幻象才是正理。離焰自恃意志,並不畏懼心魔,他甚至想趁機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岩石後黑影一閃,撲面腥氣陰風。
離焰不閃不避,釋灃只能伸手擋下。
那魔修一擊不中,轉身就跑,釋灃知道如果放過這一個,就會有更多潛伏在暗處的魔修妖獸來試運氣。
蒼白光焰追上去,起初只是微亮的一點,沾上袍子。
很快慘叫聲起,那魔修忙不迭的將衣服扯落下來,但是他們穿的本來就不是衣服,而是法器,灌注本身真元,扯開了也沒用,三昧真火向來連靈氣也照燒不誤。
渡劫後的魔修,又在蒼劫原打熬多年,木中火屬陰火,魔修全力壓製,將火逼到手指裡,揮而斷之,勉強能夠逃得一條性命。
木中火將殘肢燒成灰燼,不饜足的追了過去。
魔修眼珠一轉,專往人多的藏身處撲去,試圖禍水東引,惹得後方一片混亂。
離焰根本不在意別人的死活,或者說,因為釋灃早已死了,讓他對一切活著的事物都毫無興趣。
這種被人保護的感覺,還真是——嗯,新奇。
心頭警兆忽起,離焰驀然抬頭,準確的在漆黑天空中,看到了一個隱約的輪廓。
“不好!”
南鴻子也察覺了。
反手劈出一掌,陰氣略散,露出一個猙獰的頭顱。
長長的喙張開,刺耳鳴叫,四野響徹,震得妖獸哀叫,魔修們氣血翻騰。
天空乍亮,將這隻大妖的形貌清晰的勾勒出來,羽翼外為漆黑,尖端暗紅,渾身冒著青色的火光,翅膀尖端上生利爪,只有一條腿。
它呼嘯著撲向了——
抱著腦袋驚恐鑽進南鴻子衣服裡的石中火。
“神鳥畢方!”
人間傳說裡的食火者,本該是身披青羽,白喙的神俊模樣,但是這隻通體漆黑,周身戾氣,長喙鮮紅欲滴。
它一撲不中,被釋灃擋了出去。
順勢叼起了一個熊狀的妖獸,說是叼,不如說是串——尖喙狠狠扎入妖獸天靈,在慘嚎聲裡高高飛起。
翅膀上的爪子狠猛撕扯,將熊妖掙扎的強悍臂膀,生生抓裂。
沒一會,一具眼神呆滯的軀殼被拋了下來。
“吃神魂的凶禽?”南鴻子低叫。
石中火扒拉著他的袍子拚命點頭。
神魂本可脫離軀體,但是從鳴叫聲起,他們就感到神魂一沉,好像被什麼牢牢禁錮在身軀裡。
離焰緊緊盯著這隻畢方。
果然再次撲下時,是沖著釋灃。
——只不過是心魔而已。
離焰發現自己控制不了焦躁的心緒,目光一凝,兵刃出現在手裡,斬在畢方的右翅上。
畢方凶性大發,身軀扭動,整個橫撲過來。
利爪倒鉤上還留著剛才撕扯下的鮮紅肉糜。
離焰倒退一步,從畢方鋼刃般的羽翼下避開,五指張開,穿過畢方周身烈焰,重重擊在它左翅下方的軟肋上。
大妖身軀何其堅硬,全力一招,只是讓它感到疼痛。
不等它俯頭狠啄,之前被兵刃斬中有些麻痹不靈便的右翅下同樣軟肋,也遭到一次重擊,畢方被迫竄起。
妖禽會飛的優勢,在仙界基本沒什麼用。
離焰跟上去橫斬畢方左翅,期間他詫異的看了手裡兵器一眼,細長彎曲,前後開刃,手持中間,與其說這是一柄刀,不如說是沒有弓弦的彎弓,只是弓的兩端被打造成刀刃狀。
自己幾時有這件武器了?
……還用得很順手。
難道原來的法寶毀在天劫裡?
畢方被兩面默契的攻擊,打得措手不及,驀地在空中翻轉身形,想要遮蔽翅下柔軟一下的弱點,但是這兩個仙人有點不依不饒,畢方長嘯了一聲,忍痛拍翅飛起,果斷丟下獵物離去。
機會還有,它不會這麼蠢,跟著兩個與自己境界一樣的仙人拚硬的。
畢方一退,釋灃首先落回地面——南鴻子修為只有真仙,對付那些妖獸魔修可以,要是再來一個大妖,就麻煩了。
離焰佇立不動,微感茫然,心裡空空落落。
心魔會用盡辦法吞噬修士,他已經做好了釋灃迎上來溫言笑語,然後“下暗手”的準備,但是丟下他去見南鴻子是怎麼回事?
“師…師兄?”
他低聲喚,踟躕又生硬。
“行蹤已經暴露,快些離開蒼劫原回到仙界才是。”南鴻子果斷的說。
釋灃點點頭,過來攜師弟的手。
離焰全身一震,眸底深沉未明,想要動殺意,卻發現凝聚不起,妄念,在悄悄滋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