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沒有時辰這種說法。
仙人十萬載壽數,不用計算,快到的時候,自然會出現天人五衰的征兆,一日十二時辰,較之這漫長的歲月,顯得格外渺小。
無日夜之分,沒有四季變化。
由於仙人淬煉重鍛了仙體骨脈,不會改變,做凡人時能摸出骨齡,現在就沒有這個便利了,神仙計算時日,通常都是看自家門前的靈花靈木,又多了幾年光景,拿不穩還能再去揭開一煉就是數百年的丹藥蓋,憑火候猜下時間。
談事基本以年記,幾日之前什麼的,只是個大概約數,因為誰也講不清到底是幾天。
剛剛渡劫飛升的修士,對此很不適應,他們有的修煉到玄仙甚至大羅金仙了,仍然對某事不知發生在三月前,還是四月前而大發雷霆,更因為不能準確知道自己年歲倍感焦慮。
用他們的話說,仙界過的都是“糊塗日子”。
一個消息傳來,都是幾年前的。
好不容易混到仙君座下,凡事都能最快知曉吧,可這並不能起到多少作用,愈是靠近仙界的兩方對峙力量,身處這漩渦之內,死得越快。
那些渾渾噩噩度日的小仙,沒準還能活到天人五衰呢,他們反而沒這個機會,早早的就死在爭鬥之中,運氣好的還能去歷劫重修,大部分都是神飛魄散,三界不存了。
許多仙人厭倦這樣無休止的爭鬥,然而他們勢小力卑,無法改變這種現狀,只能在仙界隨意挑選一處看得順眼的靈山,長住久留下來,過他們的糊塗日子。
——沒準,再過幾萬年,仙界的情況會轉好呢。
抱著這渺不可期的希望,很多真仙都在外面晃悠,不為仙君效力,也不入昆侖這等地方,甚至一輩子都沒見過天河。
偶爾抬頭,望見匆匆駕雲禦龍經過的仙人們,發一通感慨,就搖晃著腦袋離去了。
糊塗度日,只求無事。
有陌生小仙來到時,他們警惕的張望幾眼,若是對方只是路過,沒有禍害靈花草木,沒準還能磕叨幾句,聊聊曾經在人間叱 風光的生活,感慨渡劫成仙其實是養老來了。
仙界之南,距離升仙台八百萬裡,有處山脈,生有地火,名為流炎山。
因為是煉丹的好去處,這裡比仙界其他荒山野嶺要熱鬧一些,主峰與周圍山脈零零散散住了不少仙人。
流炎山的地火,駁雜不勻。
只有玄仙以下的人,才無法擺脫用這等劣火煉丹的狀況,地火吞噬了許多仙靈之氣,在這裡修煉反而進度要慢一些。
是故這處雖好,但也沒有鬧出什麼大的糾紛,偶爾來個不講理的仙人,霸佔別人的居處,被禍害的倒霉蛋摸摸鼻子,轉悠幾圈找個差點兒的地火之穴就成了,很少為煉丹,鬧出什麼性命之爭。
流炎山地火分為兩處。
在流炎陰火地脈附近,生著大叢大叢的暗紅靈草,枝條樹木皆為黑色,踏入地脈後,就能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躁,擾動沉寂的六念凡心。
陽火作用於外,陰火焚燒神魂。
若無十足修為,小仙們根本不敢接近陰火地脈。
但是物分兩極,世存陰陽,總是有要用陰火才能煉製成功的仙丹,或是必須經歷過陰火淬煉一次的仙器胚形,小仙們只能忍痛拿出積蓄收藏,請人代為煉製。
“這…這裡有兩截下等品質的雪心藕…”
說話的仙人,也覺得自己拿出的東西實在寒酸,趕忙補了一句︰“還有一顆定神珠,只求諸位丹師,幫在下煉製一爐清元一氣丹。”
黑林裡毫無動靜。
小仙面子有些掛不住,他苦著臉在儲物法寶裡翻了又翻,好東西他當然是有的,只是自己也用得著,舍不得拿出。
便是那顆定神珠,他也是準備拿到升仙台附近賣掉的。
這時一個微微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再加一顆定神珠。”
這仙人大喜,正要應允,卻見來者披著一件深色寬袍,微微佝僂著背,面容焦黑一片,好像被什麼灼燒過一般,頓時心裡有些忐忑︰“請問丹師名號是?”
“九死余生之人,名姓早已忘記,你若煉丹,就不要問那麼多。”
托著雪心藕定神珠的小仙,似乎從對方的形貌上想起了什麼,脫口道︰“是池丹師?素聞仙友之名,不想今日恰好遇上。”
小仙頓時喜氣洋洋,忙不迭的將東西遞過去︰“那就勞煩池丹師了——”
黑林裡傳來一聲暴喝︰
“池瘋子!你又壞流炎山的規矩!”
那滿面焦黑的人,冷冷說︰“流炎山有何規矩,我在此地多年,向來都是用我自己的規矩。”
“什麼樣的垃圾都肯收,流炎山丹師的顏面都被你丟盡了!”
黑林裡走出來四五個仙人,滿是敵意的瞪著池丹師。
“豈是顏面。”
池丹師毫無情緒的說︰“無非是我要價低了,使這些上門求丹藥的小仙心存僥幸,不肯拿出更多的好東西,還要在背後抱怨你們黑心肝,漫天要價。”
“你!”
這話頓時說得眾丹師與那個求藥的小仙都尷尬起來。
“流炎山的所有丹師,彼此非親非故,憑喜好與酬勞助人煉丹而已,因我之故,使你們的生意不好做,你們想找我麻煩也是應當的,來吧。”
池丹師招了招手。
他的手掌與灼燒焦黑的面孔不同,修長白皙,在深色寬袍下探出,將人的目光一下吸引過去,隻覺得擁有這雙手的人,必定十分靈巧。
丹師們惱羞成怒,有人想反唇相譏,結果被同伴攔下了。
倒是等著煉丹的小仙十分篤定。
——流炎山有個渡劫時受了重傷,經脈根骨一直沒法恢復,但是煉丹很有一手的丹師,許多人都知道。
這丹師約莫是三百年前來的。
性情孤僻,不報名姓,不肯與人來往,隻憑心意選擇酬資助人煉丹。
最初只是撿那些被其他丹師嫌棄不收的東西,旁人也不在意,但在一次他看中一樣頗有價值的物品,與其他丹師起了沖突時,眾仙才駭然發現,這個容貌盡毀的丹師,竟把好幾位真仙打得落花流水。
可他本身的修為,眾仙卻有些看不透。
仔細打探其來歷時,才有一些仙人說,這丹師應是姓池,早年居無定所的遊蕩,與其他渡劫飛升的小仙一樣,試圖找到曾經飛升的同門,最終一無所獲,才來到流炎山長住。
在這等仙氣不足,不利修行的地方一待三百多年,應該是尚未死心,還想尋覓師門。
池丹師這人十分古怪,助人煉丹,一旦事情了結,就與那個求取丹藥的仙人形同陌路,再遇時,好像第一次見這人一樣,完全不搭理他人的攀談示好。
他實力莫測,獨來獨往,有時候又說些無人聽懂的話,惱恨的丹師們都斥他為瘋子,想用排擠的手段將這人攆走。
丹師們十分努力,至於效果——嗯,長眼楮的人也看到了。
顯然拿池丹師無可奈何。
池丹師踏前一步,他們就後退兩步。
焦黑的面容上,依稀出現一抹諷刺︰“下次不要拿流炎山做幌子,流炎山沒有規矩,我壞的,只是你們的規矩而已!”
“池瘋子,你鬧騰三百年了,你究竟想怎樣?”丹師們怒氣沖沖。
池丹師冷淡殘酷再次揭穿他們的虛張聲勢︰
“不必如此,你們很清楚,我不會拿你們怎樣的。流炎山日後還是有壞了你們規矩的我,以及礙了我眼的你們。我沒有心情計較,你們若是閑著無事,可以慢慢計較怨恨,我不在意。”
說罷,冷冷看那個瞧熱鬧的小仙︰“你的丹藥材料呢?”
“啊?哦,在這!”
小仙趕緊將東西一股腦掏出。
池丹師將袖一拂,收了東西便往陰火地穴走去。
留下惱怒不堪的丹師們咬牙切齒。
“這瘋子,愈發囂張了!”
“做人需留三分面,他這般——這般不講規矩,真是豈有此理!”
有個丹師神情陰沉,壓低聲音說︰“你們還要忍受這無理之人嗎?”
“可是…池瘋子他實力高深…”
“高深?能有多深?撐死了一個玄仙而已!”
這丹師指了指頭頂︰“我看他連玄仙也不是!要是真有本事的,還不扶風駕雲,乘龍禦獸,去仙宮排資論輩,用得著窩在流炎山?”
“但我們並非他之對手。”
“……不是有地火嗎?”
這話一出,有丹師心驚,剩下幾個心領神會︰“你是說?”
“在地穴動些手腳,這次趕不及了,下次…哼,用他神魂喂這流炎山地火!”提議的丹師恨恨的說,“非是我等不講道義,實乃被逼出此下策。”
丹師們面面相覷,有些膽小的吶吶說著要從長計議。
“哼,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提議的丹師喝道,“此事不做,早晚有你們後悔的。”
地穴深處,暗紅火焰升騰,越漲越高。
完全將池丹師裹在了裡面。
小仙心驚肉跳,連忙後退,焦急的等待自己的丹藥煉成。
池丹師右掌上,靈草逐漸化為青液,翻騰著凝聚成幾顆球狀物,流炎陰火自他指間竄動,逐漸蔓延到手臂肩背。
面孔上的焦黑,逐漸褪去,像是被焰流擦拭乾淨。
火中端坐的男子,身披寬袍,但是仙衣上的避火陣法並沒有開啟,池丹師就像與流炎陰火融為一體似的,從容不迫,任憑焰流竄動。
背脊挺直,全無在外面佝僂古怪的模樣。
長發散落,隨著火焰張揚浮動,露出風華絕逸的容光,眼角微微上勾,神元內融,涵靈朗鑒,卓然清華。
單手輕輕一托,三顆靈液球急速旋動,在流炎陰火裡均勻淬煉著,很快便有了丹藥的形態。
他將丹藥隨意往火裡一丟,任它自行煉製。
修長的五指撚起定神珠,慢慢把玩,眼眸微垂,自言自語︰“聽起來,我已經飛升三百多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裡依舊是經常被清盤的陳禾不是團子,不是團子,有記得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