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雲台,層巒疊嶂。
迫人氣勢從一道光幕裡傳來,赤紅靈氣落而成子,穩穩的嵌入棋盤之間,色澤也變成濃鬱的墨黑,攜帶的殺伐戾氣,濃厚得讓周遭觀棋仙人感到銳風撲面。
至於坐在棋盤對面的人,感受得壓力更為可怕,此刻已是面色蒼白,手裡拈著的一顆白子幾番猶疑,卻怎麽也放不下去。
棋盤上的空地還有很多,但看在執棋人眼裡,處處都是陷阱。
——往哪裡走,才是出路?
仙人神識強大,饒是如此,推算每一步後的中盤局勢,仍是讓對弈者額頭冒汗,深陷無盡殺劫之中,周身真元跟著一起浮動,顯出焦躁異常的驚懼。
隨著時間推移,聞訊趕到青松雲台的仙人越來越多。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事實上放在弈道高手落下的黑白諸子間,這個道理往往是顛倒過來的,下棋者的意圖,棋局的凶險,可能只有他的對手知道。
更不要說半途來的,如果不按照棋子放置次序思考一遍,甚至察覺不到棋面的優勢——表面上看到的,並不靠譜,這無形的廝殺深藏著諸多變化。
棋盤由石面粗製而成,就放在林間松下。
一邊雲台上籠罩著柔和的光幕,遮住了那位聞名遐邇的“石丹師”的面容,除了聲音,以及透出光幕落子的靈氣,再也窺不到分毫。
從未有人懷疑過光幕後是不是一個人,樣貌可以喬裝,謊言能夠欺騙,但棋風是很難模仿的。
仙人們對弈,一盤棋下個幾天,甚至幾年都很尋常。
但在石丹師這裡,他願意讓這盤棋下多久,通常就是多久,下得越長,說明他心情越好——甭管是對手實力高下得久,還是看對手有趣想玩一玩拖得久。
眼前這盤,下了七天,已經算難得了。
觀棋其實很考驗耐心,尤其是這種久久不著一子的棋,青松雲台附近圍滿了人,就連遠處都有仙人駕馭法器,浮空而駐。
“那就是石丹師?”一個羅天上仙不耐煩的瞥了一眼。
小仙們推崇的丹師,在他們看來不值一提,仙君大羅金仙麾下多得是能人,石丹師也就是名頭太大了,連北昆仙宮都有所耳聞,這才有人過來看看。
“聽聞流鶴仙君那邊的蕭上仙曾經派有意招攬,不知道怎的,竟被拒絕了,蕭上仙非常惱火。”
“一個丹師,撐死也就是個玄仙,敢如此傲慢?”
“誰說不是呢?”
眾仙想不通,要說在仙界,最好的一條路自然是投效高階仙人,總是跟小仙們廝混,能有什麽出頭之日?
“不過是個目光短淺之輩。”
終日沉迷棋局,於修煉無補。
石丹師煉製的丹藥,他們也都看過,技法多變,成丹品色不差,但煉製的都是低級靈藥,用的手法也沒有超出小仙們的界限。
石丹師偶爾也煉法器給別人,那些小玩意就是不功不過,平平常常的仙器了,非常適合小仙使用——玄仙以上壓根不屑多看一眼。
所以石丹師的名聲雖廣,但對其琢磨探查一番後,眾人立刻失去了興趣,小仙們追捧的跟他們的眼界有關,僅此而已。
“我看,該是嘩眾取寵之徒,否則何必遮遮掩掩?”說話的仙人悻悻望了幾眼青松雲台。
“唔,此人確實是玄仙的修為。”
這位羅天上仙倒是看透了光幕,不在意的對自己的弟子跟屬下們說,“至於這種行徑……哈,跟其形貌有關,倒是無可厚非了。”
——矮胖敦實,也不知道煉得是什麽功法,飛升後都沒改。
“走吧,這番熱鬧瞧得著實無趣。”羅天上仙懶洋洋的擺手,準備吩咐離開,他的目光無意中掃在跟石丹師對弈的那人身上。
七日苦戰,局面又不樂觀,這仙人心神深陷黑白二子之中,面色發白,下頷繃緊,眉目都微微有些扭曲,而手裡靈氣凝成的白子,還隨著手指偶爾顫抖兩下,更顯出他焦慮不安的心緒。
“是他?孤晁金仙?”
羅天上仙驚震,石丹師的這個對手,是在仙界銷聲匿跡幾百年的一個大羅金仙,因為從前投效的南顯天尊,昆侖山一戰後就不知所蹤,如今裝束跟個小仙似的,他險些沒認出來。
據說這位金仙嗜好這木野狐,棋盤走哪帶哪愛琢磨。他會因為找人下棋,主動隱藏身份跑到石丹師面前來,半點也不稀奇。
孤晁金仙的棋藝稱不上登峰造極,但依仙人漫長的壽元,多年鑽研,棋術絕對不差,石丹師竟然能穩穩將之勝過——更重要的是,之前眾仙忽略了對弈者的身份,不覺得被石丹師步步緊逼,踟躕不前,快喘不上氣的人有什麽,現在發現這人是個大羅金仙,問題就來了!
石丹師究竟是何許人,難道棋盤是他攝人心神的法器不成?
想要擾亂一個大羅金仙的心神,談何容易,石丹師就靠一盤棋就作對了?到底是石丹師深藏不露,還是孤晁金仙沉迷太深,自亂其心?
白子終於落下。
不好不壞的一步,許多觀棋者都感到莫名其妙,難道這就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然而這次光幕裡卻沒有立刻落下黑子,似乎也陷入了漫長的思索。
下棋的人最應該學會的就是沉默,不管是避過多麽凶險的招數,還是要讚賞對方窺破陷阱,殺出重圍斷絕後招,他們都是無聲的。會說話的是棋子,態度也證明了一切。
——這粒子,對了。
它破壞了局勢對石丹師有利的幾個發展趨向,一步棋的好與壞,不是目前能看得出的,只有等到一局棋下完,回過頭來旁觀者才能琢磨出味。
修道之途的每個選擇,也是若此。
一時的好,眼前的利,並不重要,是落子選擇最終站在什麽樣的位置,面對怎樣的困難,是生還是死。
石中火一臉嚴肅的看棋盤。
南鴻子當年教它下棋,也沒說什麽特別複雜的東西,主要教唆石中火膽大包天,用險,用奇,咄咄逼人。
恰好符合先天火靈的戾氣性情,釋灃陳禾就是被它這麽橫衝直撞打得潰敗的,石中火說起這件事非常得意,主人跟主人他師兄加在一起,都不是它石中火的對手!
胖墩並不傻。
天道回溯時間,在它沒被釋灃抹靈智前,石中火可是精心布置了陷阱,在陳家等陳禾來踩呢。
煉丹?他主人陳禾在流炎山做了三百年的池丹師
煉法器?這也是修煉的一種,南鴻子並不要石中火煉出什麽神兵利器,就是要穩妥,要恰到好處,要不溫不火,無功無過的水準。
對一團火來說,收得住脾氣,壓得住天性,神智清明有判斷力,這才是最重要的。
緊跟著石中火的棋藝就跟著突飛猛進,心無旁礙,明辨利弊,步步嚴密,無懈可擊。要不跟著他的步調被打得落花流水,要不就深陷迷障進退兩難。
青松雲台霧氣徘徊,又是一日過去。
黑白二子又落下數顆,孤晁金仙長長的出了口氣,那種迷障重重的感覺已經消失了,就似撥雲見日,戰況再清晰不過的出現在眼前,無需再下,他能根據這個趨勢推算出終局。
會輸。
孤晁金仙感慨,他原本見獵心喜,還想著收人做徒弟教功法,但下了一天后,孤晁金仙就知道對方實力絕不止看上去是個玄仙那麽簡單了。
能把他逼得喘不上氣的氣勢,石丹師簡直是個天大的謎團。
“石丹師名不虛傳,吾此行不虛。”孤晁金仙決定立刻就走,免得惹上麻煩。
“且慢,棋局已畢,你可以要一樣東西。”
石中火慢吞吞的拖著調子說,這話他講了無數次,裝得最是像樣,傲慢得讓人想揍幾拳。
孤晁金仙啞然,小仙的丹藥法器他要了有什麽意義?周圍小仙都是一副無比羨慕的神情,讓他更感無奈。
石中火根本不等他再說話。
光幕內拋出一瓶丹藥,擺明了強買強賣,孤晁金仙只能拿出藥草玉石若乾,再將丹藥收下,隻當這是下棋付出的花費,要不是石丹師滿身謎團,他還真想下次再“光顧”一番。
石中火眼睛發亮:金仙就是金仙,慷慨!
它迫不及待的數了數,袖子一兜收起東西——這就是習慣穿衣服的原因,比肚兜裝得多,儲物法寶石中火用不習慣。
“欲求丹藥者,有緣再逢。”
裝模作樣的留話完畢,石中火理都不理那些小仙的哀歎跟懇求,喜滋滋的遁光走了。
疾行幾百裡後落在一座山峰下,南鴻子正在打瞌睡,胖墩拍拍袖子,老老實實的上繳戰利品。
“怎麽去了那麽久。”南鴻子掀開眼皮,勉強表示滿意,至少徒弟家的火,比兩個徒弟都會“養家糊口”,在仙界四處漂泊,總得花銷是不?
“道長,我這次遇到了主人的屬下,那個很會賺錢的……”
南鴻子懶散抖動拂塵,“貧道這樣居無定所的仙人,哪裡能從你主人手裡把人拐過來。哎,世人都說成仙好,沒有羊肉哪裡好?世人都說徒弟好,貧道的大徒弟被小徒弟拐走了,最後只能教火養老哎。”
翻了翻藥草,南鴻子摸胖火腦門讚許:“收獲不錯,這次坑了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