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陳禾惱怒,擺出如此架勢,這哪裡是在過招,而是輕蔑玩弄對手——很不幸,被蔑視的那個人就是自己,他豈能不怒?
伸手一掙。
那人順勢松開,早有預見的避開了彎月刃橫撩過來的一擊。
陳禾連退數步,那種被人握在指掌之間,周身破綻致命處都無法防護的危機解除,理性褪去後,一種奇怪的失落感襲上心頭。
——這是怎麼回事?
陳禾失措,又覺心驚。
焰流逐漸噴出地面,他看到了對方戴著一張玉質面具,周身都籠罩在蒼白火焰裡,致使發梢衣角,都帶著一抹冷白焰光。
“地火對撞,整座地脈都要變動,快走。”
那人壓低聲音,指了下前方,便疾奔而去。
陳禾控制不住的跟了上去。
他一邊走,一邊滿心驚疑︰來人身份不明,自己為何輕信?
山岩不斷崩落,地面化為一片火海,所有地穴跟著崩塌,那些仙人只是守在門口,萬幸逃得快,並沒有什麼損傷。
這景象觸目驚心,陸續有火柱從地面沖出。
斜坡、谷地,很快就蔓延到了聳立的高峰上,數百道火柱共同撐起了一片廣博的火雨天穹,灑下的火焰,點燃了一切。
樹木慢慢傾倒,石塊也隨著陷落的地面緩緩滑進火海裡。
宛如炎獄魔陣在仙界開啟,生靈哀嚎,化為劫灰。
避居在遠處的丹師們聽到聲響跑出來時,個個被唬得面無人色,倒是沒人腿軟爬不起來——不管各個小世界的飛升難易情況如何,能渡劫成功,至少不會把臉丟到家。
“這是怎麼回事?”
“快,去找邶丹師,他好歹也是位真仙,比我等見識多。”
丹師們還不知道,邶丹師已經被挖了仙核,本來躺在山道上垂死呻,吟,漫天火雨降下,現在已經屍骨無存了。
手持珊瑚釵的女仙,仰頭張望,披帛差點滑到腳背上她都沒注意到,驚愣得倒抽冷氣︰“這,這玩得也太大了吧!”
——是接小徒弟,不是摧毀流炎山喂!
現在跳腳也來不及,只能揪著心等。
地脈之下,面目全非。
琉璃岩壁的碎末,像一場迷離的霧雨,沾得兩人滿身都是,火燒不盡,發間都折射出瑰麗的光彩。
胖娃悄悄伸出手,用細粉厚厚的糊了自己一臉,還頗為得意。
陳禾一回頭,赫然看到一個鬼面娃娃跟在後面,差點掄刀過去了。
石中火警覺得快,蹦起來變回火球,佯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然而火球四周閃爍著各色琉璃細末,厚得不像話。
目光所及,同源異流的兩股地火不停的踫撞,碎片又匯聚,組成更粗橫的長河彼此廝殺,火星點點,兩股焰流聲勢越來越大,靈氣灌注,竟顯出鱗片利爪之貌。
緊跟著兩條火龍沖地而出,長嘯九天。
龍身彼此盤繞,似搏鬥,又似纏綿。
嘯聲似喜悅,又像憤怒,流炎山靈氣被它們橫掃一空,挨得近的仙人們,像下餃子似的 裡啪啦往下掉。
剛爬出地脈的陳禾也被震得一抖。
靈台紫府內神魂激蕩,劇痛難忍,搖搖欲墜。
那種熟悉的清涼撫慰,這回來得極快,很快就壓下了不適,陳禾驀然睜眼,狐疑的看按在自己眉心的手。
不管對修士,還是仙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危險的動作。
只要對方掌力一催,立刻就能滅殺自己神念,還不嚴重?
還是那個戴著面具的人,看不見容貌,卻有說不出的熟悉。
按住陳禾眉心的手指緩緩放下,不等陳禾失措後退,他已然輕笑︰“你身量長矣。”
“……”
陳禾微愣,神情卻絲毫未變︰
“休得胡言!爾等圍住流炎山地穴數年,所圖為何?”
哪有這麼巧,恰好他想誘敵深入,進來一個偏巧就是故人?招數熟稔除了至親至交,還有多年宿敵。
再者地穴都被守得嚴嚴實實,不可能會漏一處,最初讓流炎山陰火狂湧,山石崩落的陷阱又是什麼?
“能派得出上百位玄仙,要與我一個地階丹師過不去…”
陳禾後半句話卡在喉嚨裡。
那人取下了玉質面具,同樣狹長微勾的眼角,目光柔和得令人幾乎要沉溺其中,膚似溫玉,氣華韻清,見之不忘。
連那三點不起眼的紅痣,亦像延續這份軒然清寞的風華。
“師兄?”陳禾脫口而出。
釋灃隨之一怔。
比鬥過招,十指交握,氣息親近,如是種種,都沒能讓師弟放下戒心,結果一看到自己模樣,不用說就信了?
釋灃啞然失笑,就算樣貌身形有些改變,就算什麼也不記得,師弟還是那個喜歡對著自己念些輕佻詩句的師弟。
陳禾話一出口,頓覺後悔。
他性情孤僻,今日一再失常,實在懊惱,更有一份隱隱的恐慌——人皆如此,對顛覆原有生活的事,都會感到不安與敵意。
如今不安有了,可敵意他搜腸刮肚也沒翻出半點。
所以,這真的是師兄?
陳禾定了定心神,再看釋灃,不由得心裡納悶。
骨相近似,必然使容貌有微妙的相仿,乍看不是,細看又像,難道——
“你,就只是我師兄?”
“嗯?確實不止…”
釋灃愈發吃驚,師弟連這個也能記得?
——顯然不止,他們還是雙修道侶呢。
然而釋灃想的,跟陳禾要問的不是一件事。
那邊陳禾松了口氣,難怪對方給自己如此深的影響,要是血脈至親,有這樣的聯系,並不奇怪。
“你我一前一後飛升,本就是要在天界等你順利渡劫…”
釋灃想了想,把陳禾太過心急,借赤玄真人飛升的事暫時瞞下。
“…但是你遇到的天劫聲勢浩大,被重創了神魂,才會忘記事情。”再詳細的過程,釋灃也不知道了,只能一語帶過,“這裡不是談話之地,師弟隨我來罷,師父等我們許久了。”
陳禾正在思量釋灃的話,覺得確實有幾分道理,猛然聽到最後一句,不覺驚訝︰“還有師父?”
“正是,他也頗為掛心你。”
釋灃抬頭,只見漫天火雨,整座流炎山都在隆隆作響,天光遮蔽,拔地而起的火柱照得四周火海分外猙獰。
陽火、陰火所化的兩條龍,身形愈發龐大,鱗甲清晰,氣勢磅礡。
它們彼此纏繞一陣後,終於誰也奈何不得誰,各自長嘯,繞著火柱在流炎山上空盤旋數圈,然後一往南,一向北,再次狠狠扎進地脈之中,空留余火繚繞。
“這流炎山,要變成火焰山了啊。”
南鴻子摸著下頜感嘆。
結果觸感不對,他後知後覺的想起現在用的這張面孔是假的,趕緊將滑到腳面上的披帛拎起來,摸摸頭髮,還好發髻沒散。
他常年遊歷天下,有的沒的啥都懂。
女子的衣服嘛,會穿,可這女子的發髻,就有點不好整了。
火雨範圍越來越大,山峰面目全非,丹師們倉皇逃跑,南鴻子混在這群仙人中間,一點兒也不打眼。
他磨磨蹭蹭的邊跑邊張望。
——兩個徒弟都有先天火靈在身,應該沒事。
仙界靈氣濃厚,玄仙以下只能勉強駕個遁光,還飛不高,小仙更是磕磕絆絆,逃起命來也是拖泥帶水,也許放在人間,這速度已是不慢,可仙界的地域大啊。
流炎山就有方圓千裡,就算身在外圍,也不是一時半刻跑得掉的。
“邶丹師不知去向…”
徹底沒了地盤的流炎山丹師們驚怒交加,把他們趕出來,五年煉不成丹,現在更是連老窩都被抄了︰“那些人是什麼來頭,如此囂張?”
守著地穴不準小仙靠近,這不是事兒!但是整座地脈出事,連仙君都要過問了,消息甚至會報到南顯天尊那邊去。
恰好路過流炎山,被這番變故牽連得逃命的仙人,聞言全部豎起耳朵,想知道個來龍去脈,南鴻子混在裡面,不想聽也得湊這熱鬧。
“事情既出,少不得要四方仙友盡知,真是豈有此理…”
一個丹師義憤填膺的邊嚷邊跑,忽然感到有人掠過自己身後。
隨即心口一涼,劇痛襲來時,手足亂揮,慘叫一聲滾了下去。
他只是第一個。
其他丹師聞聲扭頭,又一人仙核被扎入的利刃攪開,栽倒在地。
南鴻子眼楮微微一眯︰還是那個家夥。
真仙殺起小仙,還是偷襲,當然輕易得手,等到眾人有了戒心,惶惶不安時,那個誓言要殺盡流炎山丹師的仙人,又跑了。
仙核失了,人就死了半截,縱然能救回,也要花費巨大精力。
更不要說眾人正急著逃命,那裡顧得上扶起救治他們?
火海逐漸蔓延,重傷倒地的人看著逐漸遠去的眾人背影,驚懼欲死。
濃煙彌漫,吹來無數灰燼,頃刻就把他們埋了,滾燙的火灰,立刻就能把草木烤乾,然而仙人歷經渡劫的軀體,卻沒有那麼容易死,只能眼睜睜等火海吞沒自己。
焰流翻卷。
有兩人從容而出,毫發無傷,好似穿過樹叢般輕松。
“火勢甚廣,前方不遠處就該遇到逃離流炎山的人了。”看了眼地上屍骸,釋灃伸手就將陳禾的頭髮揉亂了,再抹上一把火灰。
陳禾有點不自在,想要偏頭避讓。
釋灃輕輕按住他肩膀,硬是將他外袍也扯開一些︰“不可用你慣常的偽裝,‘池丹師’已死,我們才能甩開跟蹤的人。”
“可是地火異變,要如何解釋?”
“流炎山那群丹師曾經在那處地穴設下陷阱,受強大靈氣觸動,必然爆發,沒想到未曾實施,流炎山就來了一群玄仙,他們將這事也賣了出去,所以那處地穴無人看顧。事情前後一論,跟‘池丹師’完全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