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出租車的車載廣播裡響起整點報時的聲音。
林遷西坐在後排,目光從左掃到右,轉頭看了看車窗外倒退的場景,又看回車內。
這一路開了快半個小時,他就差不多這樣看了快半個小時。
外面陽光晃人,沿途倒退的林蔭路上塵灰裹著蟬鳴,喧鬧又枯燥。
林遷西抬起右手摸了把臉,這實實在在的觸感很真實。
車窗外吹過來的風,前面司機扎眼的地中海,全都相當真實。
很可能司機今天吃的還是大蔥餡兒餅,抱著方向盤跟著廣播哼歌的時候,味兒都能漏出來。
真,可太真了。
林遷西忍不住捏了下鼻子,往邊上歪頭一靠,腦袋抵著車窗閉上眼,聽著廣播裡時間報完了,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
這世界,有時候是真他媽的奇妙。
開車的司機不哼歌了,忽然問:“你去八中幹什麽?”
林遷西睜眼:“什麽?”
“你叫車的時候不是說要去八中?”司機斜著眼往上瞄後視鏡,眼神透過鏡子往他身上刮:“看你也不像是學生。”
本來也就是司機和乘客之間的閑扯,但他這一眼卻給人感覺莫名的鄙夷,像是看什麽討嫌貨色。
林遷西留心到了,扯下嘴角:“哦,去相親。”
“不可能吧,你才多大?”司機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騰出隻手把廣播調小:“跟誰相,女學生還是女老師?”
“誰說是跟女的啊。”林遷西往後靠了靠,翹起二郎腿:“快點兒吧,我未來老公就要放學了。”
司機的話一下被堵住,古裡古怪地看他一眼,偷偷說了句“神經病”,轉頭繼續開著大蔥味兒的車。
褲兜裡忽然一陣振動,振得人半邊大腿都麻。
林遷西伸手在褲兜裡摸兩下,摸了出來,是他的手機在振動。
剛按亮,屏幕上蹦出兩條微信。
--你人呢?
--我在醫院到處找都找不到你!
林遷西看了眼發信人:秦一冬。
就兩秒,手指一動,按熄了屏。
屏幕黑了,他還盯著手機。
這手機他記得很深刻,便宜貨,是他過十七歲生日時候買的,後來沒過半年就報廢了。
是打架時候被人一鋼管給砸碎了。
當時多虧了這手機,不然那一鋼管準砸他胯上,搞不好要落個半身不遂。
當然後來差點半身不遂的是對面。
可現在它卻是完好無損的,甚至算得上新,就是剛買回來不久的狀態。
林遷西把手機收回褲兜,又想:世界可真他媽的奇妙。
出租車停了。
林遷西回神:“走啊,不說了我趕時間?”
未來老公是誰不知道,八中今天的最後一節課就快到了他知道,再耽誤就趕不及了。
司機指著前擋玻璃:“這兒可過不去了啊,沒看前頭在修路呢。”
林遷西朝前路看了看,攔路的黃色塑料標志嚴嚴實實排了一排。
印象裡並不記得這段時間這條路是在修的。
乾!他這三天兩頭不去學校的人,會記得才怪了!
“換條路走。”
“換條路要繞更遠,你還是來不及見你老公。要不你下去找個摩的得了,路邊不就有嗎?”司機不想麻煩,語氣也衝,比原先的大蔥味都衝,一副不想搭理他這“變態”的模樣,直接就“滋滋”地開始打表了。
林遷西不是脾氣好,是沒空跟他耗,掏了車錢往座上一丟就推門下車。
路邊的確有幾輛摩托,但都是私人的,就停在人家店門口,根本不是跑摩的的。
林遷西在四周掃了一圈,眼見著就又過去了兩分鍾,煩躁地踢了一腳路邊樹乾。
操,他今天還就非得趕去學校不可了!
這一腳下去丁丁當當響。
林遷西低頭看一眼身上,上半身吊兒郎當地耷拉著件薄薄的牛仔衫,下半身破洞牛仔褲,腰上釘釘掛掛地垂著好幾條鏈子,渾身上下都寫著“不良”兩個字。
難怪剛才出租車司機說他不像個學生,那嫌棄的眼神是真的。
他早該想到的,他以前就是這麽一幅吊模樣。
“西哥!”
冷不丁一聲呼喚,伴隨著摩托轟鳴接近,很快到了他跟前。
那是輛舊摩托,上面擠了三個人,前面騎車的人穿著校服,大咧咧敞著,右胸口別著八中的校徽,一張臉黑不溜秋:“聽說你昨兒晚上又教了幾條雜魚做人,現在不是該在醫院裡浪嗎,怎麽到這兒來了?咱們正要去醫院跟你會合呢!”
後面擠著的兩個人跳下來,都張口叫“西哥”。
昨天晚上揍的是誰,林遷西毫無印象,也不關心。
“王肖。”他看了看騎車的人,感覺裡很久沒見過了,剛認出來。
“啊?”王肖抬著黑臉看他。
林遷西的眼睛已經盯到他胯下的車了:“回不回學校?”
王肖以為他說笑呢:“回學校幹嘛,好不容易才逃課出來的,當然是陪你找點樂子去啊?以前不都這麽乾的嗎?”
林遷西伸手:“不回車借我用一下。”
王肖莫名其妙,乖乖打了撐腳,站起來讓位:“這是要去哪兒啊?”
林遷西腿一跨上了車,單腳踩地,另一隻腳用力一蹬,拉出一陣轟鳴:“回校。”
他身形瘦高,坐在摩托上,牛仔衫往上提出腰線,忽然連褲腰上那些釘釘掛掛的鏈子都變好看了一樣。
猛地地上拖出一陣煙,連車帶人如離弦的箭衝出去了。
王肖還站在原地對著他那俊俏樣發愣,突然反應過來:“操,是打架打傻了嗎,林遷西也有主動回校的時候?”
……
八中高二八班,今天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班主任周學明要求開的總結班會。
鈴聲響過了,教室裡還鬧哄哄的。
有人走上了講台,周學明還沒來,先由班長章曉江主持。
章曉江老實巴交,也不敢開口叫大家安靜,拿著點名簿就這麽點名。
按拚音排序,一個個來。該吵的還是吵,特別是最後兩排,就沒消停過。
其他同學的喊到聲也斷斷續續地被淹沒了。
l排序不算靠後,所以“林遷西”這個名字很快就被叫了出來。
“林遷西!林遷西!”章曉江叫了兩聲,沒人答應。
他托一下鼻梁上的酒瓶底,抬頭看,果然最後一排中間的位子是空的。
後排的男生裡有人起哄:“別叫了,林遷西不可能來了。昨天他又在校外跟人打架,還住著院呢!”
另一個說:“我聽王肖說了,他就沒傷,該住院的是被他打的那幾個,他就是故意不來的,擺明早就不想上了。”
前面不知哪個女生嘀咕:“不會吧,那班草就要沒了。”
那男生頓時不爽:“日哦,果然女生就知道看臉!”
四周一陣哄笑。
進入高二的最後一個月了,老班周學明早就放了話,這學期班上敢缺席逃課超過十次的,一定要上報給校方,勒令其退學。
章曉江手上這份點名簿上,林遷西已經逃課了九次。
其實遠遠不止,其他時候章曉江都不敢記,他怕林遷西。
畢竟林遷西進八中兩年,就禍害了八中兩年,打架逃課,惹是生非,除了學習什麽都乾,誰不怕?
所以很多人都在私底下說,這規矩就是周學明為他準備的,八班的老師們都巴不得他早點滾蛋了。
那倆男生又起哄:“等什麽呢!趕緊告訴老周趕人啊!”
章曉江猶豫了一下,拿著筆準備往紙上打叉。
回頭報給周老師,再上報學校,以後都見不著了,應該不用怕了吧……
“轟”一聲,教室門被撞開了,也可能是踢開的。
太快了,也沒人注意。
林遷西一手拎著自己的牛仔衫,喘著氣站在門口。
全班瞬間鴉雀無聲。
林遷西誰也沒看,進了教室,直直走到最後一排,坐下,把衣服在桌上一按,喘兩口氣,才開口:“來了。”
章曉江的臉隨著他的走動生生轉了半圈,懵到這會兒才回神,筆趕緊放下來,埋頭接著往後點名,舌頭都有點打結,叫錯了好幾次。
後排的哄笑聲沒了,安靜如雞。
只有前排幾個女生不斷回頭往他身上瞄。
林遷西口袋裡的手機忽又開始瘋狂振動。
他摸出來看,微信裡還是一條接一條秦一冬發來的消息。
--臥槽,護士居然說你回學校去了?
--怎麽回八中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啊,我還以為你被昨天那幾個拖走尋仇了,嚇死我了!
--回話!快回我話啊!!!!
林遷西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單手打字:以後還是別聯系了。
點了發送,拉黑微信,他把手機塞進桌肚子裡,腦袋擱在桌子上,開始想這短短一個小時裡發生的事。
這一個小時就是分水嶺,往前是他的一生。
那一生很短暫,他成天打架惹事,逃課缺課,終於在高二那年被最後一個願意收容他的八中勒令退學,混成了社會街頭的一員。
不出三年,在同齡人都已經成為大學生前途似錦的時候,他卻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斷送了別人,也斷送了自己。
那是徹頭徹尾的斷送……
林遷西記憶裡的最後一秒都是腥風血雨,再睜眼,卻回到了十七歲。
這年他高二,剛跟人打完架,借機待在醫院裡逍遙。
世界多他媽的奇妙,覆水又收回來了,時光又倒流了。
他在醫院的長椅上捋了一下時間,想起錯過這節課就有可能重蹈覆轍,什麽念頭都沒有,爬起來就跑出醫院,攔了輛車……
走廊傳來腳步聲,班主任周學明跟人閑談的聲音由遠及近:“……可以安排來我班上,沒問題。”
“你班上不都滿員了嗎?”
“馬上就空一個了。”
“喲,那個林遷西終於要退學了?”
“肯定的,他不想學就把學習機會讓給想學的……”
教室後門被推開,林遷西抬頭,正對上周學明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托著鼻梁上的眼鏡進門。
一時四目相對。
“周老師,”章曉江小跑過來,悄聲匯報:“林遷西今天趕上點名了……”
周學明盯著林遷西。
林遷西稍微動了動腿,想證明自己是個活的,大可不必這樣驚奇。
他是正兒八經趕過來的。
大概也就幾秒,周學明低頭喝口水,茶杯一蓋,轉頭出去,把剛跟他說話的那位老師叫住了:“那條‘好魚’還是安排去你班上吧。”
“怎麽著?”
“釘子戶沒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