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經徹底停了下來。
潔白的雪地隱隱透出深綠色的草葉。而那具依舊溫熱的屍體裡流出的血液,將雪地漸漸染紅了。
亞特裡夏的白色手套不知什麽時候沾上了一片深紅的血跡。他把手套摘了下來,丟在了萊頓的屍體旁邊,然後把萊頓胸前的那個小小的十字架扯下來,握在掌心,閉眼對著萊頓的屍體畫了個十字,然後屈膝,把那個十字架立在了雪地裡。
這是淨化儀式。人們相信這能讓逝去死者的靈魂好受一點,平靜地離開塵世。
亞特裡夏做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除卻優雅之外,還帶著一種虔誠的緘默——這在他身上是很少見的氣質。
這是也秦放見到亞特裡夏·霍恩以來,他看起來最符合“教會司鐸”這個身份的瞬間。
很快,亞特裡夏·霍恩睜開了眼,面無表情地淡淡說道:
“雖然我並不覺得淨化儀式能洗淨你的靈魂,但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還是送你一程。安心下地獄去吧,萊頓。”
秦放:“……”
他就知道。
亞特裡夏還是那個亞特裡夏。
就在秦放沉思的這一小會兒,亞特裡夏想起了他的存在,微微皺著眉,扭頭問他:“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裡?”
實際上是一路追蹤光明魔法才找到這個地方的秦放:“……我想去找父親的,但是迷路了。”
亞特裡夏涼涼地:“領主他們在西邊。你能迷路到這兒來,也算是你厲害。”
秦放:“……”這人說話怎麽老帶著一股火藥味?友善一點不行嗎!自己可是剛剛幫他打敗了一個要取他性命的刺客誒。
秦放扶額,決定還是不和他計較,抬頭問道:“你知道是誰派他來殺你的?”
亞特裡夏·霍恩一揮鬥篷,轉身就打算離開這裡:“我剛剛告訴過你了,你就當作什麽都沒看見。”
“可是我聽到你們之間的對話了。”秦放繞過屍體,跟上他的腳步,“我也是他的目標之一。”
亞特裡夏回頭瞥了他一眼,挑眉:“看來,你聽見的東西還挺多啊?”
“嗯,挺多的。”秦放微笑,“我還聽見了幾個名字。羅德裡克·哈裡斯,赫斯特·魯玻,傑裡弗亞·瓦倫……他們都想殺你。這次派人來的是哈裡斯。”
亞特裡夏停下了腳步:“……”
秦放:“我覺得我有權利知道是誰要殺我。這個‘哈裡斯’是誰?”
亞特裡夏·霍恩抽了抽眼角,無奈地說道:“和我一樣,是神院裡出來的學生。現在還是個輔祭,不過有強大的家族支持,雖然他是個無可救藥的蠢材,卻也快升為司鐸了。”
秦放:“……”
原來還是你的同窗嗎?
“早在神院那會兒,他就看我不順眼。後來我跟他舅舅公開對抗,他就更加想讓我死了。”亞特裡夏·霍恩平靜地解釋道,“他舅舅就是魯玻。”
秦放:“赫斯特·魯玻?”
亞特裡夏:“嗯。”
秦放:“那這個魯玻又是誰?”
亞特裡夏:“……坐鎮教廷樞機院的副院長,為數不多的紅衣主教之一。你沒聽說過?”
秦放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嗯,是我孤陋寡聞了。”
亞特裡夏·霍恩原本寫滿了倦怠和不耐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感興趣的神情。他眯起了翡翠般的眼睛,金色的長發光暈流轉,說道:“你總不會連傑裡弗亞·瓦倫都沒聽說過吧?”
秦放:“……”這個瓦倫又是哪位,他應該認識嗎?
雖然秦放極力克制住了自己疑惑的神情,但亞特裡夏還是一秒就看穿了他。亞特裡夏用看怪胎的眼神上上下下把秦放給打量了一遍,忽然肆意地笑了出來,說道:“你居然真的沒有聽說過瓦倫。不可思議。卡薩爾·莫蘭居然是這樣教養兒子的。”
眼看著亞特裡夏的批判上升到了家教,縱使秦放脾氣再好也沒法繼續容忍亞特裡夏說話的語氣。於是他輕輕翻了個白眼,越過亞特裡夏往山坡上走去。
“你往兒哪裡走?”片刻後,身後傳來亞特裡夏的聲音,“我說了,你父親在西邊,你走的方向是東。”
秦放:“…………那你往這邊走什麽?!”
亞特裡夏嗤笑了一聲:“我的馬拴在這個方向的樹林裡。”
秦放:“……”
亞特裡夏這回真的是結結實實地笑了出來。他笑得十分暢快,差點笑得彎下腰去。
——完全看不出是個剛經歷了一場針對他的刺殺活動的人。
“戈爾多·莫蘭。”半晌,亞特裡夏的笑聲歸於沉寂,他用懶散而愉悅的語調說道,“你將來會是個有趣的人。”
“……所以盡量離我遠一點吧。”秦放忽然聽見這麽一句,還有些恍神,亞特裡夏的聲音之輕總讓他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不然,你會死的。”
秦放沉默了一會兒。
“人總有一天會死的。”秦放說道,“你剛才說過這句話,現在我把它奉還給你。今天的事情,希望你能給父親一個滿意的解釋。”
“……不管怎麽說。”秦放轉了個方向,往西邁開了步子,“你毀了我和我弟弟的狩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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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放向著西方一路走過去,沒過多久就遇見了領主派出的清剿歹徒的騎士。
這場刺殺來得蹊蹺,去得也蹊蹺。領主還沒有收到攻擊,刺客們卻已經紛紛撤退了。在檢查一些死去的刺客屍體時,他們發現這些刺客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他們身份的物品——這著實令人感到奇怪。
仿佛他們只是在狩獵日這個特殊的時間點殺出來,敗壞領主的心情似的。沒有哪一支叛軍或者是異端組織會如此草率。
秦放由騎士們領到了領主卡薩爾·莫蘭的身邊,當時,卡薩爾·莫蘭正騎在馬背上聽仆從匯報戰況。在看見秦放後,卡薩爾·莫蘭皺著眉、驅策著馬兒跑到了秦放身邊,長臂一撈,把他撈進了自己懷裡。
秦放剛在陌生的馬背上坐穩,就聽見卡薩爾·莫蘭用隱隱帶著怒氣的聲調質問他:“有人跟我說,你甩開了馬肖來找我了,但是我一直沒有看見你……你跑到哪裡去了?”
秦放斟酌了半天,還是決定把他遭遇的事情說出來:“父親,有人要殺我。”
卡薩爾·莫蘭眼神一凜:“是誰?”
“其實那個人也打算殺亞特裡夏先生。亞特裡夏先生說,那個人叫羅德裡克·哈裡斯。”秦放老實回答道。
卡薩爾·莫蘭沉默了片刻,沉聲說出一句:“……哼,紅衣主教的外甥。”說著,他摸了摸秦放的頭,問道,“沒受傷吧?”
秦放搖頭:“沒有。不過我和亞特裡夏先生聯手對付了個叫做萊頓的人。”
卡薩爾·莫蘭:“……用的手持弩?”
秦放:“嗯。”
卡薩爾·莫蘭:“那個萊頓現在怎麽樣?”
秦放:“他自殺了。亞特裡夏先生也毫發無傷。他甩開我說要去找他的馬,不過我覺得他是去處理屍體了。”
“萊頓……”領主說,“他的屍體確實該處理一下。”說著,領主輕輕吻了吻秦放的頭髮,“辛苦你了。不過,戈爾多,你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危險嚇倒,父親為此感到非常驕傲,不愧是我們莫蘭家的兒子。不過我作為一個父親,還是要警告你——”
“你是未來的領主。你不能輕易讓自己涉險,否則你的屬下只會陷入慌亂和不安。”領主說道,“等我們回到營地,馬肖一定會到我面前來主動請罪的。”
秦放:“……可是,是我擅自作主,讓他護送伯裡恩回到營地去的。當時實在是太亂,伯裡恩又和自己的侍衛走散了,必須有人保護他我才能放心。”
領主停了馬,認真地問他:“那誰來保護你呢?”
秦放:“……”
“別把自己看的太不重要,戈爾多。”領主嚴肅地說,“失去你是莫蘭家族絕不能接受的痛苦。在你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領主之前,我希望你能夠好好地依靠你的家人——比如你的父親我。”
秦放:“……我知道的。”
領主:“不,你不知道,否則你也不會嘴上說著要去找我,最後卻和亞特裡夏·霍恩呆在一起。”
秦放無奈地說:“不是您叫我和亞特裡夏先生打好關系的嗎。”
領主:“那你也不必借找我這麽個理由甩開馬肖。”
秦放迫於無奈,隻好撒了個慌:“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森林裡迷路了。”說到後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領主:“……”
他怎麽不知道自己兒子還有迷路這麽個毛病?
隨後領主隨便指了個方向,讓秦放辨別——秦放果真猜錯了。
領主:“…………”